王端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东西。
工农医算等学类统归于士农工商里的“工”,统一领匠籍,需要学习这些技艺的孩子,多半也是勉强温饱甚至无法饱腹的贫苦人家,在这些人家之中,最不可缺的便是劳动力,便是四五岁的孩子都要下地帮着干活,书院所招收的八到十岁的孩子,在百姓里已经能算是半个大人了。
诚如谢明曜所言,百姓们按理不可能愿意放走一个帮忙干活的人,上学可是老爷贵人们才需要考虑的事情,他们能活过明天就不错了。
杂科之重要,便是王端也能窥之一二,佛郎机这等弹丸小国,也能开来远胜大燕宝船的船只,红毛番这等不识礼节的蛮夷,也能一时让朝廷奈何不得,甚至有了不少治疗疑难杂症的药方,这都是因为大燕的技术停滞不前,才给了他们耀武扬威的机会。
朝中大臣嘴上说着奇技淫巧不堪大用,实际上谁心里都清楚工农二事缺一不可。
朝廷并非没有有识之士提出过杂学类科,只是朝廷国库里没银子,几任陛下的内库一任比一任空,宋皇后倒是有钱,只是人家那是镇国公用命挣来的银子,便是皇后愿意拿出来,皇帝和众臣也是万万不敢收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硬性条件达不到,这杂科自然而然便搁置了下来。
今时不同往日,互市一开,各国的银子如流水般往国库与燕北王的手中流去,燕北百姓富裕了,在孩子身上便不会那么严苛,加之燕北王愿意出银子建这杂科杂学,甚至愿意倒给钱来让百姓的孩子们学杂科,这只会让燕北未来的杂科远盛于京城。
没了那片长城抵挡,要是燕北王造出了佛郎机人的火炮枪弹,那出入中原将如无人之境,便是将京师三大营捆起来,说不准也打不过燕北军。
王端咽了咽口水。
谢昭婉。
临安县主。
这原本皆予皇室宗亲之女的头衔被按在她身上,因为的却是镇国公宋家这个外姓族。
东南宋家军的赫赫威名至今未散。
谢昭婉在这个节点来到燕北,又接连做了那么多件大事,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王公子说笑了,我们能想做什么呢?不过是想让燕北的百姓能过得更好一些罢了。”
谢昭婉微微一笑:“曜哥儿你虽知道了些百姓的真实情况,不再是当年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可你也别忘了现在的燕北可不是以前那个荒芜蛮夷之地了。”
谢明曜也不笨,被谢昭婉一点立刻也反应了过来,他低头沉思片刻,莫名竟觉得此事可成。
他也不是理学老古板,觉得读书人除了读书之外什么事也干不得,那些船只的建造技术,那些火铳火药的锻造,能计天干地支时辰的钟表,能学到这些东西,为这些东西著书,似乎也不是什么很难接受的事。
“你们在杂学当先生,不仅对你们增长眼界有所帮助,王爷与世子同样会按市价给你们银子,若有大儒受王爷之邀来云端书院讲学,也可以只由你们来接待。”
谢昭婉边说,边笑眯眯地用手比了个数:“温陵居士李贽,半山先生卫翎……足足有十名大儒应了王爷的邀约,你们确定不留下来见见他们么?要知道,温陵居士可是连陛下的请都能回绝的人哦。”
这些人单拿出来,都是文名鼎盛,可谓是各派响当当的大人物,竟都能被燕北王请来……
谢明曜与王端对视一眼,彼此不由都有些心痒。
“那持正兄,我们就先在这里试上一段日子?”谢明曜低头咳了咳:“好像也没有很难。”
王端也跟着道:“我们本就是来燕北增长眼界体验生活的,连互市都去了,怎么能不体验体验这天下独一份的杂科呢。”
只是二人此时还没想到,这杂科著书听起来容易,真正上手实践起来,却是难之又难。
此时的牢狱中,崔梁被蒋总旗动作粗鲁地丢进牢房中。
他神情阴郁,根本看不出在客栈的嚣张模样,倒是蒋总旗冷笑一声:“现在好了,殿下交代的事一件没办成,还把自己送进这牢狱来,我告诉你,这地方可和京城不一样,我们锦衣卫再横都横不到燕北王头上,要是燕北王真想杀你,你就等着死吧。”
“你和我相比又有什么区别?殿下交代你的事,难道你就做清楚了?”
崔梁不知谢昭婉是怎么发现自己的,又是怎么越过太子使唤上锦衣卫的,但事已至此,就算能不牵连崔氏,他多半也要作为“弃卒保帅”中的“卒”被太子和家族舍弃了。
“就算我们都好好地回了京城,按殿下现在的脾气,我们多半也活不下来。”
崔梁攥住铁栏,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道:“我有一个办法,能让我们都活下来,只是再不能回到殿下身边,也不能再用之前的身份,虽说听上去难过了点,但我爹和我娘定会再帮我回转,到时我带上你。”
“你我素无恩仇,这种好事,你会莫名其妙带上我?”
蒋总旗冷笑道:“只要你死了,照样没有人会发现我,只要我回了燕京之后向镇抚使辞官回乡,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不要再自己骗自己了。”崔梁这会儿倒笑呵呵的了:“那临安县主连我都能察觉,会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只怕到时候连蒋潇都会被牵连,剥夺功名,终生不得科考。”
恰是盛暑之时,雁郡虽不比江南炎热,可外头阳光沾身却也让人热得心燥,崔窈从租住的山间小院往祝府来,便是一路车马,也热得香汗淋漓,谢昭婉素来喜静,院子也在祝府深处,周边只有一处僻静的兰阁,连接着祝府中央园子里那湾圆湖,山石打下一片清凉的阴影来,松柳叠翠,碧枝累累,倒比前厅的还要更清凉几分。
跨过兰阁,便见一处檀木院门,未免有人误入此处,轮值站着两个小丫鬟,谢昭婉平日没什么要求,也惯只爱用自己带来的人,连带着小院里的洒扫丫鬟也犯嫌打懒,常聚在一起说些小话。
“你确定要回京了?不再这里多待一会儿?”
屋内盛满了冰,谢昭婉盖着绒毯,懒洋洋地把玩着纤长丹蔻:“京里现在可没有燕北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