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少有能像此时一样热闹的时候,二人落脚的客栈建在主道市集附近,原先只是为了方便前往城外的云巅书院,现下却得了便宜,光是站在客栈窗旁往外看,都能对此等盛景一览无余。
身着各族服饰的蒙古人在街道穿行,燕北百姓一晃在战时灰蒙蒙的衣装,换上了色彩鲜艳的衣裙,或许最开始时他们对鞑靼百姓入城还略有些紧张,可几日下来,大家便都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不少能说两地语言的孩子自发组团给商人们当起了向导与翻译,两地和平,边境不需要太多士兵把守,燕北王为了维护治安,干脆便将燕北军调到了城中。
王端喃喃道:“唐时的长安,多半也是这般光景吧。”
“四面称臣,八方遣使,理藩院形同六部,万国来朝,世人皆对胡姬胡面视之如平常。”他目带憧憬:“那是何等盛世。”
“想太宗皇帝在时也曾遣三宝太监七下西洋扬我国威,四夷馆也曾兴盛,哪国不知我大燕风采,那些外头的钟表琉璃,起先也新颖,可我大燕能工巧匠辈出,现下这些东西不照样都成了寻常之物。”
他说着说着,眼中便浮现出了一丝怅然:“海禁之后,外头的消息便再也传不进来了,要是没有这互市,我们便连往西去的路也被堵死了。”
王端身在太原王氏,与当下的第一世族王氏在唐时本出自一家,皆是魏晋时便存在的老牌世家,只是唐末乱世,数国纷争,他们便与离开太原的族人失去了联系,渐渐便成了两个世家。
虽说谢明曜也同样出自世族,可谢家终究比不上王家的家族底蕴,谢明曜见这互市,只想到两国和平,商贸繁荣,王端却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唐时的繁荣不过昙花一现,之后的胡汉乱战,五代十国变动,直到宋太祖陈桥兵变方才重新成就一统,可宋太祖自己就是兵变上位的,对将领与臣子们极为不放心,不仅将本该戍守边疆的精兵良将尽数禁锢于汴梁城中,更重文轻武,以至于武将兵法传承近乎断绝一时。
这也直接导致了后来的靖康之难,两宋之时,汉与外祖的关系近乎达到了冰点,一个觉得汉族软弱不堪却占着金山银山,一个觉得自己忍辱负重外族贪婪无度,再是宋灭元起,自秦汉起便被打压的外族终究还是铁骑金刀地攻破了长城。
外族当政,本该开放了罢?然而元祖以己度人,自己心怀不轨,便觉天下外族都包藏祸心,蒙古铁骑踏遍整片大陆,可在之后却并未进行有效的管理,遂商不通、海难进,商贸上甚至不如两宋。
况且胡汉矛盾由来已久,元历代帝王皆削汉民汉臣,对文史藏书与佛道经义大肆焚烧坑毁,别说文化发展了,就连史书记载也几近断代。
燕太祖又乃外族奴隶出身,多年颠沛流离见遍人间百态,也看尽了外族对汉族的欺压,待他起兵登基后,对这些外族蛮夷可谓是深恶痛绝,三次御驾亲征,将所有元遗皇亲赶至蒙古草原,太宗的态度倒平和些,只是其虽派遣三宝太监七下西洋,却只愿开放官船贸易,对民间的对外商业活动严令禁止。
后头又有了先帝昏庸,被瓦剌打到都城门口,连时为太子的当今都被掳走之事,汉族和外族的关系连年紧张,陆上贸易的几条线都被祝庭风等燕北将领持兵把守,等闲商人盖不准通行,东南倭寇横行,海禁也是愈发严厉。
诚然,这种方法的确能有一时之用,毕竟是有鞑靼人与倭寇伪装成商人百姓流窜作乱,可长久以来,却是只坏不好的。
朝廷国法再严,也挡不住世间依旧有凶案惨案,海禁法令再严,也挡不住商人私自走私贸易,旁人不知,出自王氏的王端可知道,这些戍守边疆的将领,有一个算一个,多少都行过走私贸易。
不过这也不怪他们,毕竟国库空虚,能发出军饷已大为不易,战士们的冬衣夏衣,抚恤伤残的银两,战胜的奖赏,这些可都是要将领自己出的,朝廷发不出钱,又不知该从哪里挣钱,只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端攥着窗框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在这种情况下,容侍郎与临安县主竟然敢先斩后奏,做出开互市和谈的决定,还将陛下的帝王权衡之术猜了个十成十,真让陛下同意了互市。
这互市一开,商贸繁盛只是最表面的好处,单看这个月,互市监已然收了上百万两银子的路引与贸易税收,这可是以往国库半年的税银,长久以往,国库丰盈乃是可以预见之景。
不仅如此,商人们既有了合法安全的途径走,便谁也不会再选择铤而走险,两国和平,那些守着几条贸易道路的军队也尽可撤下,朝廷与百姓都挣到了银子,户部也有了修路筑坝的银子,官员和士兵都能把该拿的饷粮拿全,就算同样会把鞑靼养肥,这也是利大于弊的。
况且,王端隐隐还有一种预感,海禁之外的各国,似乎并不再是他们在图志上所看见的未开化的蛮夷。
钟表、船只、所谓新的陆地,未曾见过的作物……
俗话说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王端只是觉得,朝廷对待佛郎机、和兰等国的态度太傲慢了,倘不改变,迟早会跌一个大跟头。
“喂,喂,持正兄,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谢明曜凑到王端耳边喊:“你在想什么啊?想得如此出神,莫不是在看方才从楼下走过的胡姬?”
“王大人再开明,也不可能允许你纳胡姬为妾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王端见谢明曜朝自己挤眉弄眼,不由有些哭笑不得:“怎么可能?我是在奇怪,互市和云巅书院开设杂科的时间也太巧了点,自我们到燕北以来,所见之事无不环环相扣精妙至极,所以,二者之间应该也有什么联系。”
谢明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却闻楼下猛得传来一阵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