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婉被掐得喘不过气,加之马车内的气息本就不流通,她苍白的面颊浮起不自然的绯色,下唇在刘娘子粗暴的动作中狠狠擦过马车壁,此刻正同她脖颈上又撕裂的伤口一般渗着血。
可她却依旧在笑,那仿佛永远游离于世间之外、甚少真正映入哪些事物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漫起了层层寒冰,被这目光注视着的刘娘子,竟在夏日里的感受到了如同置身冰窖般从脚底蔓延至全身的冰冷与毛骨悚然。
“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的话,直接掉头回去挖一挖不就好了吗?”
谢昭婉的声音很轻,带着被卡住声带的沙哑:“对你们来说多残忍呀,要是发现了那看似平平无奇的山坡上,竟然还有伪装成百姓的侍卫值守,那就不得不要面对现实了。”
刘娘子神情恍惚,脸色从紧张变为惊惧痛苦的青白,她不知自己到底会不会面临丧子之痛,但心口阵阵的刺痛又让她隐隐预感到了谢昭婉所言非虚。
终于感觉到事情不对,被马车得有些晕眩的纷雨厉声呵斥道:“莫要听她胡说八道!”
“刘管事,刘娘子,你们难道不知道先生是什么样的人么!他承诺的事情定然会做!再说了,他杀你们的孩子做什么!”纷雨高声道:“你们不要被这个巧言令色诡计多端的女人给蒙骗了!”
“你们要知道,要是现在掉头回去那土坡上挖人,再怎么样我们也不可能在天黑之前到达先生所在的地方了!”
刘娘子全身发抖地放下了掐着谢昭婉的手,她复杂地凝视着谢昭婉,连带着刘管事的神情也愈发让纷雨难以捉摸。
“我猜,你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对不对?”
谢昭婉的嗓音清清冷冷,她咬字的音调与常人略有不同,总带着叫人不由会深觉其言有理的柔婉:“那就好好地想一想,为什么你们的先生自从上个月起给出的就不再是你们孩子的手信,而是那些旧衣物,乃至贴身放置的小玩意儿。”
“住嘴!”
纷雨见其余两人动摇更甚,来不及想太多,便直接扑进马车,按着谢昭婉的头往马车上一撞,她阴狠地威胁道:“再胡说八道,我现在就杀了你!”
“纷雨,你家祝小姐对你可是十成十的信任呢。”
脖颈上一道骇人的三寸血痕,下唇带血,就连额角也是青的,钗鬓俱乱,原本盘得一丝不苟的凌云髻现下额间鬓间皆是垂发,潋滟流光的浮光锦衣裙满是灰尘泥点,在方才马车的撞击中用以稳住身形的手腕也在隐隐作痛,想来多半是伤及了筋骨。
这般狼狈之下,单看谢昭婉那双凌厉的凤眼,却依旧不改雍容华贵。
“你的父兄死于一场由纸上谈兵的世家公子主导的滑稽战事,你的母亲死于疫病后燕京朝廷的救济不及,你的妹妹和你相依为命多年,最终却被祝氏一个成日招猫逗狗的纨绔要去做妾,她为了你的前程半句不好也不提,最终被那纨绔折磨致死。”
“你不必为此痛苦,无论是谁都会恨极了这些朱门酒肉臭的酒囊饭袋。”
她娓娓道来的柔缓语气和那噩梦般的悲痛过往让纷雨痛苦地皱起了脸,她恨声道:“现在说这些做什么!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你们都该死!你们这些拿奴婢百姓的命当儿戏、当利益筹码的人,都该死!你们——”
纷雨的话音戛然而止。
在歇斯底里哭叫控诉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和因为谢昭婉几句话便在一旁动摇的刘管事夫妇也没什么不同。
情绪褪去后便是仿佛深渊般至深的恐慌,纷雨抬起头,又撞上谢昭婉蕴着深林寒潭般幽冷的眼眸。
“当然都该死啦。”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效忠的先生,其实当年也是那群折磨你妹妹纨绔之一呢?”
为什么明明眼前的女子长得如此浓艳绝丽,举止姿态又都飘然若仙,可自己不管是今日在马车内刚见到她时,还是现下先对她动手后站在她面前时,心里都只有难以名状的恐惧。
纷雨目无聚焦地扫过已然做好决定的刘管事夫妻,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她明白了。
因为,这明艳女子看自己的眼神,绝不是看敌人或是看绑匪、亦或是那些公子少爷们看奴婢的眼神,反而自己在这女子眼里和路边病死的尸体、随处可见的野草并没有什么不同。
最可怕的是,这女子看祝听兰、看祝庭山,同样也是如此眼神。
就好像,他们并非同类,即便是杀了他们,和折了路边的野花也没什么区别。
纷雨避开谢昭婉的注视,往后靠了靠。
“这是一份当年参加那场宴席的邀贴名单。”
谢昭婉对待纷雨的态度与对待刘管事二人不同,她笑道:“你不如看看其中,有没有你家先生的名字?”
既能给出这份名单,她其他话的可信度也顿时高了不少。
“其实在那一年对时疫赈灾救治争执不休的并非是京中朝廷,而是燕北。”
纷雨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在那显然有些年头的宣纸上,将其上泛黄的墨迹晕开。
即便如此,也还是能看出上头有着三人都熟悉的一个名字。
祝庭风,燕北祝氏嫡系之子,是燕北在温郢之前唯一一个少年将军,在崔窈给出的那本话本上,他也是谢昭婉的夫婿。
“还要去西城门的土坡看看么?”
没有留给三人震惊痛苦的时间,谢昭婉凉凉地开口催促,又给出了极为具有诱惑的选项。
“想来你们也猜到了,我与京城来的钦差早就知道了你们挟持我以要挟燕北王的计划,但我还是来了,正是因为你们三人皆有苦衷,我们不愿赶尽杀绝。”
“所以呢,只要你们愿意回头的话,我们可以帮着你们继续埋伏在祝庭风身边,对你们之前干过的事既往不咎哦。”
谢昭婉留给三人的印象极好,他们沉默地将马车赶回了西城门,又眼睁睁看着谢昭婉被宋深岭为首的燕北军军户护送下车。
“我的孩子,埋在哪里?”
刘管事喑哑着嗓子问道。
“哎呀?”
她却噗嗤一笑:“是骗你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