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知府神情严肃,苏州府的同知与通判也正襟危坐,见此情境,容秦几乎要板不住冷硬的脸色笑出声来。
好一个严惩不贷。
他轻飘飘地为郑知府鼓起掌来,咬字清晰声量恰好笑道:“知府大人肯大义灭亲,此等胸怀气度可真让晚辈人拜服。”
“什么?”郑知府一时半刻还没觉出他话里的意思。
“晚辈的意思是,那胆道包天冲撞了县主的鼠辈,正是您的长子郑辙。”
容秦这会儿倒笑了,他轻挑了挑眉,仿若半点没察觉出宴席骤然冷下的气氛,又接着追问道:“想来这几日郑公子约莫也要到苏州了,不知郑知府打算如何处理啊?”
““我儿如何能冲撞了县主?”
见周围人皆透出些许探究的神情,郑知府难以置信地皱起了眉:“我儿在家书中从未以及过,莫不是有奸人冒充?”
中途被人从官船上客气又强势地赶了下来,几人又真真切切算是冒犯了谢昭婉,三人心虚至极,瞒着这事尚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主动写在家书里告知家中长辈?郑知府对此可是全然不知情。
此时的郑知府疑惑又莫名,然容秦对郑辙的行程线路与相貌打扮还是身边跟着的小厮都说得一句不差,在座的官员世家更都见过郑辙,听完容秦的描述,心里几乎都下了定论。
要么是这容御史脑袋有毛病,因恰巧见过郑辙便信口开河地胡编乱造,要么是却有其事,这郑知府的纨绔大少借乘官船却不该混账脾性,因此惹得临安县主大动胎气。
容秦乃前科探花,又接连在山西与京中办下要事,自然不可能脑袋有毛病,那便是其所言非虚了。
一直试图打圆场、江南最长袖善舞的谢五爷也尴尬地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张口说些什么。
半晌无言,容秦是席间年纪最轻的,此刻却是众人之中态度最为强硬的。
旁人南下查案,皆是想法设法地同当地的地方官员打好关系,容秦却反其道而行之,在郑知府如此给面子的情况下和个不懂人情规矩的愣头青似的,几乎摆明了要与郑知府作对的态度。
几个对京中传闻稍有听说的世家老爷皆对视一眼,心道这容御史果真是爱妻如命,为了给妻子出气,竟连差事都不顾了也要与郑知府撕破脸。
其余人的看法容秦不知,他直接佯作怒不可遏般愤然离席,留下对儿子所做所为茫然又愤慨的郑知府与一众看饱了戏的世家老爷们大眼瞪小眼。
次日清早,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郑知府甚至不等郑辙回府便急匆匆地跑到容秦所下榻的官驿请罪。
他认错态度极为良好,又是许诺定会在府中对郑辙打个三十大板以示惩戒,又是山珍海味陈年老参地捧来赔罪,若不看郑知府那一身四品官袍,便说他是容秦的长随也有人信。
只是但凡容秦和他谈起苏州粮仓那批记录在粮册上又凭空消失的税粮,郑知府便打起了哈哈,半句有用的话都问不出。
容秦也毫不着急似的,白日里尽在谢五爷的安排下游山玩水,仿佛已耽于江南美景,如陈振等两位巡检所劝告的那般只是来走个过场,什么也不会查。
一时苏州与南京皆风平浪静,即便容秦几次当众给郑辙与郑知府难堪,也依旧不曾影响他近来在江南官场与世家中炙手可热的程度。
古言之君子远庖厨,时下各世家的公子老爷们借口圣人规训,平日连厨房都不靠近,更不会注意到苏州不少田间已悄然换上了一种新型木犁。
在他们眼里,容秦不过是个倚仗着临安县主的关系才得以迅速上位的佞幸之徒。
即便考取探花又如何,泥腿子终究是泥腿子,靠着女子上位,背后又不曾如他们一般有着盘根错节的世家姻亲支持,这四品也就是走到头了,也不知道林家为何如此重视他。
这日从晨光熹微时便下起了绵密的细雨,谢昭婉早便养好了身子,容秦却依旧以此为借口逃了一整日的诗宴。
他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替谢昭婉削着苹果,忽得便闻谢昭婉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少珩真是黑心,竟还逼着林尚书那一方将郑大人抛出来当替罪羊。”
这郑知府的言行处处透着矛盾,先是热情相迎,再是频频赔罪认错,将态度放低到了极致,偏容秦每每谈起正事来却又躲躲闪闪,一边咬死了自己无辜,一边又极不配合容秦查案,仿佛容秦不是朝廷派下来查案的钦差,而是什么面相可怖的索命阎王。
他赔罪的时候的确是真心实意的,可对正事的躲闪也并非惺惺作态,这矛盾的态度只因郑知府实则是个极为胆小的官员,他既不敢得罪谢昭婉,又不敢得罪挪走税粮的幕后黑手,只得跟个怨魂上身似的两面讨好。
当日冲撞了谢昭婉的纨绔实为林筹三人,可容秦只针对郑知府,即便对外被人议论柿子挑软的捏,却也结结实实地麻痹了林家与沈家,两家现在甚至考虑起是否要为了早点送走容秦这个钦差而将郑知府推出去。
谢昭婉斜卧湘妃榻,一席、翠微长裾迤逦垂下,她单手撑着额角,凤眸倦怠地半垂着:“只要那头的人认定了你与郑知府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那么定然会认为郑知府不可能背叛他们,反之,他们却会考虑要不要舍弃郑知府这枚棋子。”
“真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被你说黑心。”
容秦无奈地耸了耸肩,自然地接着谢昭婉的话说道:“那么胆小的郑知府便一定会疑神疑鬼,只要我们再略施小计,让郑知府以为那头彻底抛弃了他,那么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定会痛哭流涕地找上我,什么都愿意让步。”
“明明阴谋也用得如火纯青,为什么要执着地做一个好人呢?”
谢昭婉的叹息与窗外淅淅沥沥的雨重叠。
明明容秦与她是同一种人,为什么又会有那么大的差别呢?
明明也应该和她一样,看腻了人间粗劣的算计与阴谋,玩腻了人心与情感,对所有人事物都感到乏味才对吧。
为什么就愿意去费尽心思救那些与他毫无关系的普通百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