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燕京到江南得先陆至通州,再乘官船一路南行。
水路较陆路而言不仅脚程快,而且更为平稳安全,既不用忍受翻山越岭的崎岖,也不必风餐露宿蓬头垢面,不少官员上任时,宁愿绕上一大圈也要坐官船南下。
容秦这回是南下奉旨查案的钦差御史,身份尊贵,早有两层的官船等在岸口,一行人上了船,便被丫鬟用软和的官话引至二楼最里间。
他们要在船上坐上半个月,红苓拆了部分箱笼,同白苓一起稍稍整了整屋内的摆设,云苓出外盛了温水,替谢昭婉擦拭手脸,又卸了钗环胭脂,扶着她到榻边靠下。
容秦恰时从外头进来,见着谢昭婉还冷不丁吓了一跳。
“可是累病了?”他连脚步都稍显慌乱:“怎得脸色白成这样?可要趁着未开船时喊个大夫上来瞧瞧?”
谢昭婉倒没觉得如何不适,会对她的身体状况多嘴的白苓又在外头等着端晚膳进来,她揽镜自照,乍然便瞧见自己堪称惨白如纸的脸色与几无半分血色的嘴唇。
虽说看着和那些命不久矣的病人没什么两样,可她确实没觉出什么不适。
谢昭婉挑了挑眉,正想为自己辩解一二,便闻门被敲响,白苓端着鸡汤面与两碟小菜进了屋:“那两位军爷似是有事与老爷商议,正要德安通传呢。”
她话音刚落,德安也敲了门,待谢昭婉颔首允许后,云苓便放他进了屋。
“县主、老爷,有三位据说是江南世家出身的公子要游学归家,偏他们没租到船,便想借咱们的官船一行,两位军爷说船上有钦差,他们做不得主,便让奴才来问您的意思。”
德安盯着地面,回想着名为陈振的巡检的话:“陈巡检说,为首的那位公子是南直隶户部尚之子林筹,另外两位少爷分别是京中沈尚书之子沈铭,还有苏州知府之子郑辙。”
倒还都是有些门第背景的官宦子弟,也难怪两个巡检不敢直接拒绝。
况且,南直隶户部尚书还是个异常重要的官职。
大燕有两京十三省,其中一京便是燕太祖所定都的南京,也称作南直隶,现下的燕京,也就是北直隶,则是后来燕太宗迁都北边时的新都城。
即便迁都,南直隶依旧保留着原先的六部,只不过权力和作用都趋近于无,是个没人敢提裁撤的虚职,几代以来,南边的六部便逐渐成了皇帝将看不顺眼又没怎么具体罪名的臣子排出权力中心的一个“流放之地”。
而南直隶户部尚书却是特殊的。
户部尚书掌管着整个江南的粮草税收,光听这个权力便可知这定是个油水丰厚的肥差,也一直被江南大族们掌控着。
容秦此行最要查的便是户部尚书林属,谁想他的儿子竟直接跑到了容秦脸上。
此下容秦与谢昭婉心里皆有些复杂。
究竟是林家还不等容秦到江南便想探听情况,还是这位林公子单纯缺心眼?
“举手之劳罢了,你去回禀陈巡检,便快些让三位公子上船来吧。”容秦缓缓道:“只是船上还有女眷,要劳烦他们三位稍稍注意着点。”
这话很是客气,然也不知是德安没转述明白,还是陈振存心想让路上不宁,反正话传至那三人耳中时,便被他们理解成了容御史带着美妾赴江南,还对那美妾宝贝得很,生怕被人瞧见了。
不过三人皆是江南有名的纨绔,如此作想却也十分正常。
旁人游学皆为长见识吃苦,他们倒好,为了能早点归家享受,甚至敢厚着脸皮登官船。
因此,在三人于屋内喝了个半醉时,便高声笑着谈起了容秦。
“这容御史着实运气好,刚成了举人不就便逢恩科,好巧不巧竟还让他中了探花,如今平步青云,看着才二十出头,竟已是官至四品。”
最先开头竟是沈尚书的次子沈铭,他平日最讨厌的就是那个目下无尘到仿佛世界上就他一个文人的沈铮,连带着看容秦也不满得很:“啧,还是运道好,不然怎么那么多寒门学子,偏他被宣平侯看中,原本定的不过是个庶女,谁想饶了一圈反倒娶走了临安县主。”
提起容秦,又自然绕不开谢昭婉,只闻林筹不屑地笑道:“还不是人家傍了个好岳家,当初去山西谁跟着四皇子不是立功?这大好的机会偏还能让他给捡到。”
郑辙在三人中身份最低,可他与林筹是表兄弟,闻言自然跟着附和:“这容御史也是个心思花的,这才刚离京呢,便带了个美娇娘,可见那临安县主定是个貌若无盐的河东狮。”
“我倒想见见那被容御史神秘兮兮藏着的美娇娘长着什么样的芙蓉面。”
沈铭在燕京听多了容秦爱妻如命的传言,如今一有揭开容秦真面目的机会,他比谁都主动,登时哈哈大笑起来:“反正他也不能把这美妾带回燕京,说不准还真会将她送给林兄做来江南的见面礼呢。”
未知的美人才最是好看,郑辙也有些意动,他撺掇着林筹,又主动答应去探听那美妾出来透气的时间,几人便商量起了如何更好地“偶遇”起容御史的娇妾。
翌日,官船停靠码头补给物资,三人假作下船透气,实则暗暗回到房中,等着住在二层最里间的美娇娘出来走动。
谢昭婉也的确从里间走到了甲板,她近来精神不济,便是在摇晃的船上也整日困倦,偶有大浪打来,她还会被晃得干呕几声,容秦近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今日才下船带着德安去请个大夫上船来。
时已近江南,又正逢春日,两岸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便是吹来的风都带着温软的桃花香。
谢昭婉方走出船舱便察觉了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
她扶着云苓,神情带着一股近乎漠然的平静,不过许是近日的枯燥路程真叫她无聊得紧,谢昭婉刻意佯作无知无觉般走到了船舷。
“在下乃沈尚书之子沈铭,不知姑娘可否赏脸与在下一同品茶谈天?”
沈铭最先上前搭话,又主动报出了自己的名头,想先行镇住面前姿容绝艳的女子,叫她哪怕为了容秦也不敢回绝。
而梳着妇人头却还被称作姑娘的人也只有一种——
那便是官员们赴任时带在身边的通房丫头。
谢昭婉突兀地冷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