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方歇,两道野草覆雪,燕京的冬天似乎是在一夜间到来的。
坤宁宫中象征着身份的双凤衔珠铜炉燃着细叶杜香,白烟袅袅绕柱,上好的银丝碳与厚重锦缎织就的软垫让殿内暖意如春。
宋皇后端详着谢昭婉上一次见面更为柔和的侧脸,生了细纹的眼角眯起笑纹:“齐光和从前不一样了。”
“怎么样?和坤仪一起闹腾好玩么?”
没人比宋皇后更知道谢昭婉是什么脾性,她略微垂下眼,望着坐在自己身前的紫檀五开光鼓墩上的谢昭婉:“你们都长大了,今日你进宫,竟不曾坐到我身边,可是生分了?”
眼前的少女眉眼如画,即便一身金玉堆砌成的装扮,面上也透着再端庄娴静不过的微笑,可只要望进那双如墨般的双眸的眼底,便会被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凛然寒意逼退。
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坐在这金尊玉贵的坤宁宫里,甚至比宋皇后自己还更适合。
“皇后娘娘,您是知道的,勿论齐光和谁生分,都不可能和您生分。”
谢昭婉真诚道:“齐光不是傻子,谁是真心对我好,我知道的,姨母您和母亲当年严厉,齐光感恩在心。”
宋皇后曾经在这冰冷的坤宁宫撞得头破血流,总想着趁谢昭婉小的时候能多教一些便再多教一些,最好能让谢昭婉在未嫁时便通晓一切,不用再吃自己曾经吃过的苦。
可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楚凌绝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孙贵妃和皇帝因她有意瞒着,也并不知道谢昭婉的重要性。
谢昭婉完全没有必要吃这些苦的。
眼前的孩子在想些什么,又打算做些什么,宋皇后发觉自己竟已经看不透了。
“齐光此举,只是因为公主。”
“哦?你和坤仪又吵架了?”宋皇后笑着调侃:“吵了这么些年才开始想起来要疏远我这个公主的母后,是不是也太晚了点?”
“姨母!”
谢昭婉无奈道:“您在说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公主殿下既然想站到台前去,我要帮她,便自然要和您保持距离呀。”
“您是观棋人,只远远看着我们闹便是。这样一来,不管哪方得胜,依旧还会毕恭毕敬地尊您为太后,这虽是我的主意,但公主想必也是这么想的。”
宋皇后上上下下将谢昭婉打量了一遍,仿若第一次见到谢昭婉似的,与谢昭婉肖似的凤眼涌现出复杂的情绪,却又在下一秒尽数被封进一声叹息中。
“好罢,你们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主意,虽是我将你们养大,却也不太能看明白你们了。”
宋皇后轻易地便答应了谢昭婉:“齐光,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答应你,之后不会插手你们要做的任何事。”
“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们不要堕了宋家的名声。”
她的眼神撞上谢昭婉流转着狡黠笑意的目光,忽得意识到了接下来会在宫里发生的大事:“唤坤仪今日也一同进宫陪本宫用晚膳吧。”
“本宫还是要多说一句。”宋皇后顿了顿:“齐光,现在的你可和之前死气沉沉的模样又不一样了,本宫觉得这样很好。”
死气沉沉么?
谢昭婉扫过坤宁宫外覆了厚厚一层的新雪。
今年的冬天比去年更冷。
同一天,容秦在纷飞的雪中哆哆嗦嗦地从踏入工部值房,德安将被雪打湿的油纸伞靠在值房外,两步替容秦解开披着的墨色玄狐皮鹤氅,将氅衣上的融了的雪水擦干。
官袍里穿着夹了鹅绒的厚实里衣,值房里还燃着普通的核桃碳,工部的小厮打来热水供被冻傻了的容郎中净手,又和德安一同灌好了汤婆子塞进容秦手里,这才让上辈子一直是被现代取暖工业娇惯长大的容秦缓了口气。
太冷了。
连他都觉得冷。
这意味着鞑靼的攻势与对钱粮的渴求只会比去年更重。
如果说先前对温郢不留情面的围杀是因为皇帝有信心单靠燕北军防住鞑靼的进攻,那么现在,皇帝应该会放松对温郢的抓捕,转而变着法儿让锦衣卫把温郢赶到前线去。
现在的温郢有他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像是为了印证容秦的猜测似的,锦衣卫们围追堵截,却依旧没有逮到温郢一伙山匪,他们呈上的奏章说温郢经验丰富,带着山匪神出鬼没。
皇帝和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也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嘴里说着年后严惩,可年后会发生的事情谁说得准,只是皇帝给自己的一个台阶罢了。
因着大燕从上到下的纵容和引导,待谢昭婉再打探温郢时,得到的便是他带着山匪们奇袭鞑靼后营,和燕北王世子的主力军配合,在年前彻底将鞑靼南下打谷的野心粉碎的消息。
不管他此行为公还是为私,这战功都不可否认,加之年关将近,待捷报传到京中时,朝野上下都显现出了一片容秦从未见过的安宁祥和。
或许也是因为大家忙了一整年总算可以放个长假吧,就连往日最互看不顺眼的政敌见面都和乐融融的,仿佛失散多年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容秦在工部见到江侍郎和平日总有意无意挤兑自己的清吏司郎中对着自己笑得满脸褶子的时候还吓了一跳,他试探地回了几个好字,那些人便青着脸不情不愿地走了。
他们分明不想对容秦笑,偏偏还要装得热情又和睦,看得容秦十分茫然,拉着杨松和李潭江就问是不是自己命不久矣。
杨松先是愣了愣,条件反射地将容秦的话先在脑子里过了山路十八弯,他还没反应过来容秦是在影射近来的什么大事件,便闻李潭江耿直地笑道:“大人不知,这是咱们大燕朝廷的传统,也是太祖皇帝定下的,不管平日什么恩怨,到了年假前十日都会人人笑脸相对。”
这什么怪规矩?听起来好像只是纯粹折磨人的?
容秦抽了抽嘴角,深感这位燕太祖在百忙之中还有闲心能给臣子们添堵,真是个品位独特的奇人。
不过,在他看见素来立场相左、吵得不可开交的崔尚书与沈尚书双双硬挤出一个亲切的笑,互相从齿缝里漏出吉祥话问候时,忽然就理解了燕太祖。
自己忙改良纺织机的事忙到半夜,第二天四更天还得起来参加朝会,能看见有人和自己同样不爽,心里的愤懑不平顿时便消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