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早早接到了主家要来的消息,大管事宋泉带着人早早地等在了门外。
这原先是镇国公府的庄子,更是东南军士兵因伤病从战场退下却无处可去后的唯一可以收留他们的地方。
整座庄子从大管事宋泉到打扫的下人,再到扎根庄子的庄户与租种土地的佃户,无一不是行伍出身,更藏着不少只有谢昭婉与几个管事才知道的密室,就连背靠着的青峰山中,也有好几个他们改造的山洞。
因此,谢昭婉才会将温郢和徐盛音绑来此处。
只要他们逃出去了,那么即可直接认定这两人是有问题的。
安置了箱笼,红苓替谢昭婉换上那一套妆花缎枣红织金暗花的宽袖绸裙,重新绾发,一丝不苟地数起了高髻,摘了紫玉簪,换上成套的祥云掐金缠丝镶红宝石头面,又细细描深了眉眼,刻意绘出唇峰,将明艳又冷漠的容貌衬出了几分英气。
这样,更像宋家人一些,据皇后所说,这副模样与她从未见过的镇国公世子很是相像。
对镜自照,谢昭婉轻抿朱唇,忽得觉得自己的模样有些陌生。
庄重、矜贵、大气。
明明在出嫁前,这是她常做的打扮。
谢昭婉意味不明地翘起嘴角:“让宋泉带着在庄子里人心名望最高的人在前厅等着我。”
这张脸在宋皇后跟前有着特权,甚至能让皇帝心软三分,在宋家旧部面前更是效果显著。
望着宋泉和其身旁军户恍然的表情,谢昭婉冷淡地垂下眼,刻意拉长的眼尾又让此态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锋利。
“小的名叫宋林,在军中时是世子的亲卫,也是当年世子赐的姓。”名叫宋林的中年人利索地行了个礼,他脸上疤痕交错,气势也足,板起脸来很是唬人:“不知县主寻我们是因为什么?”
“只是有些事情要吩咐,嗯?少珩呢?”她这才想起求她帮忙的容秦反倒是一进庄子就不见人影了。
“容大人往田边去了。”
宋泉脸色复杂地答道:“他到处问庄子里最有种地经验的农户是谁。”
得知容秦与几个老农相谈甚欢,几人都结伴着下田了之后,谢昭婉不由哑然失笑,惊人的气势也随之一收:“不瞒您说,我这次来找您,头一个想法,是要挑上几个好苗子回去当护卫。”
“这好说!”
原本一直担心谢昭婉是要遣散他们的宋林松了口气,激动地手都在颤:“只要您不放良我们,什么都好说!”
年过四旬的男人手背上满是风霜的痕迹,颈间还有一道长而深的可怖伤痕,仿佛一尾狰狞的毒蛇,看着极为凶神恶煞,偶尔还能吓哭谁家的孩子。
可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是在对战倭寇时受的。
这个庄子里的军户,每一个都是像宋林一样的人,他们在战场上受了伤,小到没了单只耳眼,大到失了一整只腿,分明是保护百姓的英雄,却只能倍受歧视地躲到一个小庄子上。
在听说谢昭婉被算计下嫁寒门举子后,最担心的就是他们。
谁也不想变成宋家唯一血脉,一个孤弱小姑娘的负担。
可他们无处可去,只能在心里暗暗想着,如果县主开口,他们就依言离开,绝不多留。
“怎么会呢?”
谢昭婉轻笑一声,既没有对宋林的疤痕惊惧,也没有露出半分怜悯,她温和地说着话,仿佛这是一件很稀疏平常的小事:“庄子和田被你们管的很好,东南军更是国之肱骨,宋家已经没人了,你们还愿意在离开军队后来我这里,是我的荣幸。”
“而且,曾经宋家一直练着的暗卫队,您也可以再练起来了。”
她抿了口庄子新摘的野茶,里头似乎还加了某些去暑的草药,入口苦涩粗糙,滑进喉咙里却有些许回甘:“唔,这茶倒不错。”
“您别这么惊讶,几位皇子都大了,公主们也各有想法,鞑靼在新可汗继位后愈发强盛,连瓦剌都被他们吞并得差不多了,别说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燕京,便是我能,京里也未必安全。”
掠过宋林惊疑不定的眼神,谢昭婉合上茶碗,整齐的发髻被即将入秋的长风撩下几抹碎发垂在鬓间,她垂下眼帘,轻缓地将垂落的发丝拢到耳后,给宋林留足了思考的时间。
“我将温郢放在庄子上,你们应该都看出此人身上的怪异之处了罢。”谢昭婉的声音犹如缓缓流淌的冷泉:“不必自责,此人能从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的手底下逃往燕北,而且多半还要几个月才能查到他的消息,你们关不住他也很正常。”
还不等宋林松一口气,那弯冷泉便刹那倾洒,让宋林如从头到脚被寒意浸透。
“此人多半已经知道这座庄子的主人是谁,若是你们没能及时练出能用的人,下一次他出现在燕京,首当其冲要报复的定是我。”
“你们都是宋家的兵,我也不瞒着你们,说句大不敬的话,现下京城里呼风唤雨的四皇子未来与我们多半是敌非友,我这次来承德便是要避开一些事,现在京中看似风平浪静,整个大燕看似海晏河清,但暗地里很多事情已经顶到了最高点。”
“现下看不出,可待冬日天冷下来,近年养得兵强马壮的鞑靼定会动手,南边应该也有战事,到时候可才有得好瞧。”
“好了,少珩这次不是带了些特殊的肥料来么,休耕期间便按他说的做吧。”
谢昭婉将拿小半碗野茶一饮而尽,舌尖苦涩发麻,思绪却清晰了不少:“他还带了一些稻种和麦种来,都用上也无妨,这些种子非同一般,只怕要更劳你们费心看护,若是收成不好,或者哪里需要添置什么东西,你便直接报给云苓。”
“对了,这次秋收的粮食先别卖,藏进山里你们从前藏粮食的地方,再派几个信得过的人看守。”谢昭婉蹙起眉,眼神遥遥望向远处,仿佛在几息之间就想好了什么似的,宋林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只看见一片平平无奇的山林。
“是,属下明白。”即便不太相信那个俊逸儒雅的年轻人,宋林还是习惯性地选择了服从命令,甚至不自觉用上了曾经在东南军时的自称。
他退出这间木屋,恍惚间竟觉得谢昭婉的身影隐约与曾经的镇国公世子相重叠。
太像了。
宋林暗暗感叹。
不管是对大局的远见还是对细微之处的掌控,以及那游刃有余的姿态,都太像了。
女儿身尚能做到如此地步,若是男子,东南的局势又何至于会如今日一般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