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馄饨摊是容秦在翰林院时便惯爱来的,摊主是个守寡的妇人,每日做的馄饨不多,却都皮薄肉厚,面皮是自家碾面粉擀的,软糯又不失劲道,还带着几分小麦独有的甜香,肉馅全是紧实绵密的精肉,夹杂着鲜嫩的脆笋粒,再配上炒出香味的芝麻,每个馄饨都饱满多汁,一口下去香气四溢,能鲜到喉咙里。
摊位有两口锅,一口是煮面的清汤,是从寅时一刻便开始熬制的大骨汤,骨头上的肉剔了做馄饨肉馅,剩下的硬筋与碎肉便与骨头一同下锅,配上鲜料,刮开厚厚的油层,总能馋得路过的人不由停下脚步。
若要一碗馄饨,摊主便会先给打上一碗骨汤,再将煮得恰到好处的馄饨倒入汤中,最后撒上一小把葱花。
有时客人多了,一个小摊坐不下,摊主和十二岁的女儿和八岁的儿子还会支上几个折叠的小桌来帮忙。
容秦生得好,脾气也好,一双桃花眼不笑也似笑,不同于谢昭婉如一弯清冷皎月般的只可远观,他更像早春一缕穿花拂叶而来的微风,带着暖意越过每个人身边,任谁来都会忍不住心生亲近。
见他坐到熟悉的位置上,摊主连忙笑着招呼道:“容大人来了,可还是和上次用一样的?”
“大丫,你给容大人端两碟小菜去,方才裹好的艾窝窝也带两个。”摊主手上动作利落,说话间又打好了一碗汤面,又回头感激道:“上次多谢容大人了,我们孤儿寡母得在京城谋生,几次都有赖容大人照顾。”
容秦吹了吹舀起的馄饨:“这算什么,况且那些税本就不是你们需要交的,反倒是他们胡来。”
他撇了撇嘴:“也忒没规矩了,还敢自己巧立名目骗你们,往后你们直接瞧皇城门口的布告便是,免得造人蒙骗。”
“可是我和娘亲不识字呀,只能让住在隔壁的刘秀才来帮我们瞧,可刘秀才忙着科考,十次只有一次有空。”
被叫做大丫的女孩儿稳稳当当地将小菜与由核桃仁、糖芝麻、山药泥等裹成的艾窝窝端到容秦面前,她倒也不沮丧,反而撑着双颊期待的望着天空:“不过也不要紧,板儿已经可以去上私塾了,待他识字了,我们就能知道告示上是什么意思啦。”
她所说的板儿是自己八岁的弟弟,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虽年纪小,但极懂事,知道姐姐和母亲晚上还要借着月光织布补贴家用,白天总抢着要帮姐姐干活。
她语调欢快憧憬,容秦却被这份单纯的喜悦给刺得动作一顿。
他忘记了。
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不认字的。
同为女子,大丫别说想谢昭婉那样信手拈来地引经据典,一步三算的掐尽人心,她甚至看不懂城墙上最简单的布告。
可是,凭什么呢?
容秦方才想问大丫自己想不想识字,回过神却意识到识字对于大丫来说甚至未必是一件好事。
要做的事太多了,可路要一步一步走。
容秦想起放在书房里改良后的耧车图纸,又想起曾经偶然研究过的四轮驱作制,最后想到已经初现成效的杂交水稻。
让更多的人识字前,先让更多的人填饱肚子吧。
“容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容秦没能沉浸于思绪太久,他抬起头,只见在山西同行过的锦衣卫镇抚使薛泽带着三个小旗站在摊边,他们身着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看着像是要去执行一些不算太紧急的任务。
“县主进宫了,府里就我一个人吃饭也没什么乐趣,不如在外头吃馄饨。”
容秦又要了一份汤面,状态松弛地夹着油饼啃:“好久不见薛镇抚使,这家的馄饨与汤面做得可很是不错,瞧各位也没来得及用膳,若是不着急的话,不如一起来试试?”
“行,老板娘,就给我们都来一份和他一样的。”
薛泽哈哈大笑,拍着容秦的肩便大马金刀撩袍地坐下,象征着锦衣卫的绣春刀和玄纹长靴吓得周围的食客顿时一抖:“容大人可是连山西曹家的饕餮宴都评价平平的人,薛某还真想看看,这家馄饨摊有什么好的。”
他是武官出身,说话向来爽朗,可锦衣卫本就是为威震八方而存在,他便是笑着,通身也带着消不去的肃杀之气,更别说身边还有三个板着脸的锦衣卫了。
前半刻还嘻嘻哈哈的大丫缩着脖子躲到了母亲身后,热情相谈的摊主连打馄饨的手都在抖,前来收杂税的小吏脚步一停,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轻手轻脚地绕过了这里。
薛泽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个四处趾高气昂收杂税的身影,他拾起清洗干净的木筷:“容大人这是把我们当门口的石狮子用了。”
“威慑百官嘛,一样的。”容秦笑道:“镇抚使似乎也不太在意被误解。”
“威慑百官?薛某瞧我们可吓不到容大人。”
旁人或许会小瞧了容秦,可一同经历过山西赈灾之事的薛泽却知道眼前的年轻人远远比朝廷大部分官员厉害得多。
山西曹家与二皇子派的官员在他们甫一到时便给他们来了个下马威,在后头发现他们在查账时还甚至弄出了个饕餮宴请君入瓮,胆子大到想直接让容秦暴病而亡杀鸡儆猴。
当时就连薛泽都生了几分怯意,想等皇帝给出更大的靠山再动手,可等一天便有百姓一天得不到有效的医治与干净的食水。
容秦还是去了这场鸿门宴,回来时几大世家就同时松了口,不仅自己将动过的银子退了回来,还主动帮忙盯着赈灾银,要粮要药的时候比谁都积极,一副忠君为国的模样。
后来薛泽才知道,容秦拿住了他们最紧要的七寸,并似是而非地抛出一个“赈灾最不积极的家族最可能有问题”的伪命题,逼得几大家族不得不争着抢着想把自己和容秦绑上一条船。
谁都不想做“最不积极”的那个,所以你内卷我内卷,卷到最后一无所有。
容秦嗦完最后一口面:“镇抚使吓不到我只因我慧眼如炬,看见了镇抚使藏在冷酷外表下火热的心。”
周遭瞬间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