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红苓几人单纯点欣喜，谢昭婉对去景和园避暑一事的心情略为复杂。
自她三岁起，每一年的景和园避暑之行她都会与长宁郡主一同受邀，长宁郡主病逝后，宋皇后更是那她当眼珠子捧着，几日没见就要着女官来请。
冬日常年将她拘在坤宁宫燃着银丝碳和檀香炉的偏殿，外头买也买不到的银狐氅雀金裘成套地往殿里送，作为贡品的厚实蜀锦，孙贵妃都堆在库房最高处舍不得用，宋皇后却一年两套蜀锦织金裙地给谢昭婉做着。
谢昭婉素来苦夏，皇后更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在京城，每每总点了离自己凤仪殿最近的漪云台让谢昭婉单独居住，用度一律比照楚凌月，这本是逾矩，可就连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底下人更不会没眼色地去提。
她原先以为自己会因容秦的缘故缺席这一次的景和园，便连给卫敏仪的添妆都提早送去了卫家。
哪知容秦干脆被皇帝大手一挥派去山西干活了，她自然也没了不随行的理由。
此下容秦还在山西，估计没再过个一月半月的是回不来，她大可以与圣驾一同前往景和园。
如果来府上的宫侍是坤宁宫的女官，谢昭婉肯定立刻便答应了，偏偏来找自己的内侍是乾清宫的人。
她可还没到会被皇帝惦记的地步。
那就是山西出了什么事？
这可就有些麻烦了。
出于安全考虑，她的手还没伸得那么长，至少消息没有灵通到早朝发生的事当天就能知道。
谢昭婉毫无淑女风范地啧了一声，又在内侍惊愕的目光中迅速勾起得体的微笑：“劳公公前来，还需公公禀告陛下与皇后娘娘，这一次避暑齐光定会前去。”
经验丰富的内侍也随之收拾好了态度，恭敬地躬身道：“是。”
内侍按时回到乾清宫，将自己得到的答复告知乾清宫首领太监黄有忠，他见黄公公心情不错，便讨巧地多问了一嘴：“公公，小的怎么瞧县主不像特别高兴地样子啊？”
黄有忠骤得冷下脸，一拂尘抽在内侍脸上，又踹了他两脚：“主子的事情是你能打听的吗？滚下去领五十掌！”
待内侍连滚带爬地跑了下去，黄有忠才在心里理了理前往景和园的名单，轻手轻脚地踏入殿内：“陛下。”
黄有忠站在皇帝身边，眼睛避开案上的奏折，只盯着光滑的汉白玉地面：“内宫之中，要随行的有皇后娘娘与德妃娘娘、严昭仪，以及徐贵人，吴美人，皇后娘娘与德妃娘娘惯住凤仪殿与披香台的，严昭仪居毓文馆，徐贵人与吴美人共居观澜小筑。”
“随行大臣有两位阁老，以及礼部林尚书，吏部沈尚书，他们携家眷住在南园，随行的勋贵有宁国公和定安侯、文肃伯，同样住在南园，除去他们之外，秦王殿下也照例前去，住得是您附近的庆云殿。”
“三殿下与卫二姑娘的婚期礼部早定在半月后，钦天监算过了，说是杏花春馆的方位最为得宜。”
黄有忠刻意将语速控制得慢而有规律，在人名上稍加停顿，以便看奏折到略有些疲倦的皇帝能完整地将这份名单听进去。
皇帝放下奏折与朱批笔：“就这些人吧，黄有忠，你让司礼监都准备好了，老三的病一阵一阵的，倒时若是身子不好，便找人扶着他，或者让老五代替他拜堂。”
黄有忠应喏。
“老四在山西干得怎么样了？”皇帝顿了顿：“朕看了几封密折，还没来得及看内阁送上来的折子。”
黄有忠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又是十二监之首，在大燕，司礼监常有代皇帝批红的权力，除了由锦衣卫直呈上的密折，其余每一份从内阁呈到皇帝面前的公开奏折都会由黄有忠先看过一次。
“四殿下很有本事，也很聪明，好几个经不起查的知府县令都被他折腾得天翻地覆，奴才瞧近日这些折子，那些人连往常贪墨赈灾银的小手段都不敢使了，恨不得早早把殿下送回京呢。”
黄有忠回忆着奏折上“水至清则无鱼”的隐晦暗示，不由摇头笑道：“那些人也太小看四殿下了。”
“是啊，他们太小看老四了。”皇帝无意识地转动着白玉雕龙的扳指，似是而非地说道：“他们不仅太小看老四，也太小瞧朕了。”
或许有的皇帝喜欢在某些小事上对臣子让步以粉饰太平，毕竟山西几乎年年都是灾年，当地的官员和世家心里都有数，也不会做得太过分。
皇帝不自觉漏出了一点欣慰的笑意。
他的四儿子在容秦到了之后，不仅没有一味地去追究楚凌绝的错误，反而只是将那些树木都砍了，换成了连片好生长的野草，哪怕他知道这是一个可以深重打击楚凌绝的把柄。
砍去的木材被他们强行以一些好笑的理由卖给了当地的豪族世家，卖出的钱又被他们用于灾民做工修筑梯田，在已干枯的河床挖去淤泥，用容秦给的图纸挖出一种省力却更为坚固的堤坝。
为了防止朝廷赈灾粮与赈灾银的被吞没，容秦给出了一种让皇帝都啼笑皆非的“阳谋”。
他和四皇子平等地深挖当地世家与几县县令、知府，乃至布政使、按察使以及都指挥使的错处，并同样平等乃至堪称疯狂地对这些大小官员同时发难，将所有事情都搅和成了一团，以至于没有官员再有心思去贪那点赈灾银，他们都忙着处理自家的事。
俗话说得好，让一个虎视眈眈的土匪放弃一车金银珠宝最好的办法就是烧了他的土匪窝。
皇帝握着这份由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薛泽递上来的密折久久不言。
这份密折的最后，是薛泽一句笔锋犹豫的评价：此子多智近妖，性情平和，无甚喜好，大利当前亦无动于衷，惟在意二三家人，臣以为，可用。
锦衣卫的权力完全来自皇帝，薛泽这份密折不可谓不重。
不好名利富贵美人，性格也平和圆滑，从上次经史讲官的事情看，的确是个有学识和急智的年轻人。
家人么？
如果皇帝没记错的话，这容秦的家人应该只有容母一个农妇，再便是身为妻子的谢昭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