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前者倒也罢了，后者却触碰到了皇帝心里的警绳。
他可以容忍朝臣犯错，却绝对忍不了有人为了一己私利蓄意挑拨他儿子们的关系。
“赵爱卿既如此说，那便宣当日本该告知容翰林上书房规矩的内侍上来罢。”皇帝高倨龙椅，语气听不出喜怒，和他君臣相伴多年的裴首辅却感知到了皇帝几分微妙的失望。
赵尚书既然敢在早朝时提这事，自然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这盘棋最初是孙阁老摆好的，可孙阁老致仕，孙家后继无人，棋自然是要由赵尚书接着下。
负责告知容秦规矩内侍很快便被人带了上来，他吓得不行，脸色惨白的跪在地上：“奴才确确实实将陛下您曾经的吩咐悉数告知容翰林了，这等首要的事奴才怎敢轻忽？”
“奴才，奴才可对天发誓，若奴才所述有半句虚言，便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时人对发誓极为看重，这内侍如此一提，他证词的可信度顿时直线上升。
内侍接着道：“当时是由奴才送容翰林离宫，容翰林询问奴才讲官的规矩，奴才便已将此事告知，虽说并无物证，但若陛下有疑，可询问当时值守宫门的元公公，奴才告知容翰林时，他便在一旁。”
内侍的话有条有理，又有人证，赵尚书不敢去看皇帝的表情，却从二皇子胜券在握的神情里揣测出那位元公公也是贵妃的人。
不知怎么的，明明此事十有八九能如他们所愿，赵尚书心里却莫名有些不安。
早朝方罢，容秦便被急召入宫。
彼时皇帝正在看内阁批复过的奏折，三位皇子垂手站在他身侧。
七皇子见到容秦，嘴角动了动，似乎要说些什么，却被六皇子按住了。
他最初对容秦的态度是最差的，可经过了几个月的相处，七皇子却是最舍不得容秦的那一位皇子。
容先生幽默风趣，上课也不拘一格，不似那些老古板先生们，动辄就要打手板。
六皇子稍大一些，又养在王贤妃膝下，懂得也比弟弟多，方才父皇问他平日上课容秦都讲些什么的时候，他便猜测今天的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即便不明所以，六皇子却也不敢在父皇面前撒谎：“容先生近日在讲《资治通鉴》。”
“容先生正说到了武德七年。”六皇子回忆着上课所听：“他言唐太宗虽负玄武门之事，可评其一生，却仍然当得圣君二字。”
“放肆！”
皇帝骤然将手里的奏折甩到容秦面前：“容秦，你还有何话可狡辩？”
“朕不愿皇子夺嫡相残，才让你们略过兄弟阋墙的史故，你却明知太宗皇帝非长子，还赞其功绩，难道不是刻意存了蛊惑老四挑拨兄弟情义之心吗！”
六皇子被难得发怒的皇帝给吓到了：“父皇息怒，儿臣等万万不敢有此心思！”
他想起许久没有露面的二哥，又想起已经入朝观政，却还是会时不时来上书房的四哥。
玄武门一事在历朝历代的民间都并非一定要避讳的典故。
唐太宗一生功绩卓绝，唯独他迫不得已发动的玄武门之变给了无数皇子们篡位夺权、弑兄杀弟理由，以至于在皇家，玄武门一直需要浅笔略过。
容秦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又在这点上被人坑了，现下他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自己差在何处。
现下绝不能认罪，一旦认罪，便是坐实了蛊惑皇子，对圣令阳奉阴违，别说继续仕途，就连能不能保住命都是问题。
他是外臣，在宫中既无人脉也无物证，当时内侍将他送至宫门口，虽的确说了几句话，那内侍却压根没有告知他皇帝不许提及武德七年等典故。
可事过无痕，从中再辩也无济于事，还会平白给皇帝一个心思狡猾的印象。
刹那间，容秦思绪千转：“陛下请听臣斗胆一言！”
“挑唆皇子之罪臣万不敢当，玄武门喋血虽非美事，然唐太宗何其神武英勇，其功绩累累不可否认，臣述及玄武门之事，实意在告诫几位殿下兄弟情谊难得，需珍之重之。”
“战国存郑伯克段于鄢，秦有胡亥扶苏，汉为七王之乱所祸，隋亡于文帝二子相争，勿论是太史公之《史记》还是司马相公之《通鉴》，皆俱以录之，臣等能避玄武门之事，难道还能将这些事都悉数避开么？”
容秦肃容正色：“臣知陛下舐犊情深，可皇子们终有一日会接触到陛下不愿让他们接触的东西，只是陛下，史家写史正是为了让后人能以旧事为镜，才不至于重蹈覆辙。”
五皇子一直记得谢昭婉当年对自己和母亲的出手相助，他见皇帝脸色稍缓，连忙拉着七皇子跪下。
“父皇，容先生讲学从未提到任何自己的观点，皆是让儿臣等人畅所欲言，依儿臣之见，任唐太宗再英武，玄武门之变到底还是兄弟相残的惨剧，儿臣以为观史则更珍惜当下。”
六皇子趁热打铁：“容先生教我们，当以史为鉴而知兴替，以人为鉴而明得失，是故儿臣等只将此引以为戒，从未想过效仿。”
见几个儿子皆在为容秦说话，而且言之有物，的确像是学到东西的模样，皇帝虽依旧脸色铁青，却不曾像刚才那样勃然大怒了。
皇帝不开口，容秦也不曾接话，皇子们更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有七皇子目光炯炯地望着在父皇面前不卑不亢的容秦。
“行了，朕自有论断。”
半晌，这位英明了半生的皇帝沉声道：“容少珩，朕肯放你在皇子们身边教导，即是相信你的学识和人品。”
他意有所指：“朕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待容秦领着三位皇子离开后，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黄有忠赔笑着端了一盏热茶来：“陛下万万别气坏了身子。”
“还不是那两个孽障。”
皇帝闭上眼，拇指揉了揉自己抽痛的太阳穴：“黄有忠，你说容少珩刚刚是故意的么？”
七王之乱、隋文帝二子之争……皆是皇子身边的大臣撺掇他们夺储的例子。
他还没有老糊涂到忘记容秦这个经史讲官是孙阁老举荐的。
“去给朕查。”皇帝冷道：“无论这事与谁有关都给朕彻查，朕容不下用皇嗣做筏子争权夺利的无耻奸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