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管事，敢问你们是想用连我家老太太都骗不过的账来给我瞧么？”
“诸君都是熟面孔，怎么却不知道我的脾气呢？”
“你们管的这些庄子可都是母亲的陪嫁，接任老管事的时候他们没告诉你们吗？”
谢昭婉笑靥如桃，音调轻轻宛似扶柳，连咬字都透着柔婉，若没听见这三个问句里隐藏的刺骨寒意，或许还真会觉得她心底柔软，要对这事轻拿轻放。
“那是祖母去世后，我第一次在秋收后见管事们，那年收成不好，庄子入不敷出，一本本账面全是赤红。”
“他们以为没了祖母我便看不懂，我便没了靠山，只能任他们这些老油条拿捏。”
“后来呀，他们因贪墨主家财产判了流放，其中还有一人的父亲是宋家三代老仆，他伸着指头来斥责我，张口闭口宋家功勋和我母亲的面子，想要挟我饶他儿子一命。”
谢昭婉笑容渐深：“你们猜怎么着，陈管事，说起来后头便是你接手的他掌事的庄子罢，你给大家说说。”
陈管事两股战战，谢昭婉话音未落，他便已止不住地砰砰磕起头来：“您怜他膝下无人奉养，将他送到侄子家勒令好生孝顺，又赏了他流放的亲儿子一笔银子，仁至义尽。”
众管事皆骇出了一背冷汗。
这老头的侄子不得不咬牙多养一张嘴，还得眼睁睁地看着罪魁祸首白拿银子。
明面上多大恩典，落到实处便是多痛的刀子。
他们终于开始后悔和陈管事合作，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利欲熏心，居然敢联做假账，压榨佃户后又高价往山西倒卖粮食。
“唉，可惜你们赶上了好时候，我家老太太心善念佛，夫君也再心软不过，多半会因为不忍让你们流放八百里而选择原谅你们，甚至还会劝你们知错就改。”
容秦待下人总有一种超乎常理的温和，纵是被叫着主子老爷，也全然不认为自己高人一等，更不认为谢二爷对自己是“折节下交”。
沈铮说他颇有魏晋名士这视天地万物为一子的风逸洒脱，谢昭婉却觉得容秦和所谓的魏晋风骨又不太一样。
她扬手掷出茶盏，冷眼看着那清脆粉瓷并滚烫的茶水溅了几个管事一身。
“白苓就在外头，账本有问题的一个个登记，自觉收拾包袱从庄子滚出去。”
谢昭婉对着几个尤为慌张的管事粲然一笑：“啊对，红苓，记得把这几个满心满眼都在二皇子府上的东西让人绑了给我丢过去。”
她从周氏的院子回了正院，忽得思绪一转，想起方才周氏欲言又止的担忧：“表小姐身子可大好了？”
红苓唤婆子将犯了事的管事都撵出去，回身应道：“白苓姐姐昨日才去见过表小姐，说是已经能被扶着走动，想来不日便能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你遣云苓去瞧瞧宋妈妈。”谢昭婉从库房里又挑出了一套定窑彩釉白瓷茶具：“要是精神头还不错，便问问她愿不愿意回来我身边养老。”
宋妈妈是长宁郡主的教养嬷嬷，也是她的教养嬷嬷，曾是皇宫六尚局的女官，在谢昭婉掌侯府后便自请离府含饴弄孙去了。
宋妈妈性情刚正谨慎，若是由她跟在赵雪青身边时时提点照管她，周氏也不用为自己这个外甥女担忧了。
便是宋妈妈不愿来也无事，大不了从楚凌月那儿要一个要出宫养老的教养嬷嬷来，只要肯废功夫，总能把赵雪青掰正的。
且不提襄外必先安内，就算单单为了周氏，谢昭婉也会对赵雪青上心，尽量地让她后途坦顺。
处理了家事，谢昭婉才招来云苓，笑吟吟地问起前几日海棠宴的插曲。
即便宫中再有意隐瞒，谢昭婉这里多少也能收到一些消息。
只闻云苓道：“太太，宫里的消息似是二皇子妃有孕了，却在海棠宴上中了毒，眼下只得卧床保胎。”
她顿了顿：“说是，说是情况不太好。”
果然。
按谢昭婉的推测，要么是孙贵妃想玩壮士断腕，要么是楚凌绝后院起火，那两个身世不比谢柔婵差多少的侧妃在使阴招。
她将茶一饮而尽，又端着尚有余温的瓷盏阖目假寐了半晌。
“你们几个最近都谨慎些，厨房那里让子苓小心再小心，采买和外院都也给我打起十万分精神来，事无大小，只要心觉反常，皆可往上报。”
按照她对谢柔婵和楚凌绝的了解，这事不管是谁做的，都会被这两个没脑子也不愿意去思考的人一股脑地甩到她的头上。
活像一条甩不去的癞皮狗。
谢昭婉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少珩今日下衙后晚一些回来，今晚的膳食不用备鱼，新得的两尾白鱼你让厨房细细剔了骨，并焖上几味舒缓心神的药材，用小盅炖三个时辰，需得鱼肉和鱼骨化在汤里才好，待少珩回来后端去书房给他当点心。”
容府不大，周氏又年纪大了，现下天气闷热，满府需要冰的屋子只有谢昭婉住的正院和容秦常去的书房。
屋子里清凉如春，谢昭婉倦意更甚，干脆解了钗环回榻打盹。
寻常媳妇要侍奉在周氏榻下等待婆母午睡起身，再好好奉承婆母，连用膳都得站在一旁和丫鬟一同布菜。
容家却没这规矩，周氏真心将谢昭婉当小儿辈，又觉得儿媳妇厉害，从未摆过婆婆风头，别说要谢昭婉立规矩，周氏就恨不得亲手下厨给她熬汤水喝。
容秦丝毫不知府中动向，他正在翰林院忙着给四皇子科普慈幼局的重要性。
因着夏收丰了国库，工部难得能分到一点钱用于翻修各地那摇摇欲坠，尽是破瓦烂砖的慈幼局。
四皇子楚凌霄认为这笔改建慈幼局的银子不如拿去加固河堤，他在工部说得少看得多，一般不轻易开口，这一开口，却还被工部尚书给委婉地驳回了。
楚凌霄心存不解，借着来翰林院找书的名义问容秦，哪知容秦却对此避而不答，反而笑道：“为什么他们都要追着臣咬，殿下应该比谁都明白吧。”
“臣不知道陛下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
“一个人面临的明面上的危机只占总危机的百分之一，他真正的，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危机反而都藏在水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