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秦几个小翰林都没有早朝参会的资格,但齐荀的亲嫂嫂是裴首辅的嫡长女,沈铮还借主在大伯沈尚书府上,消息灵通得很。
休沐日后,容秦刚踏进天字号值房,就被沈铮和齐荀给团团围住。
“你小子提前拿到什么内幕消息了是不是?”
齐荀扬臂勾上容秦的脖子,将他半拖半拉地带到几人中间,一向清高孤傲的沈铮脸上都尽是幸灾乐祸的偷笑,出身陇西李氏的编修李峤从不与几人一同胡闹,今日也忍不住凑了上来。
“容少珩啊,你这回是狠狠出了大名,我家老头子下朝回来后就问起你来了。”
齐荀拍着折扇哈哈大笑:“他说四皇子以你大闹翰林院的事启奏圣上要整改翰林院,陛下大赞你英雄出少年,有勇有谋,颇具昔年宋公风骨呢。”
李峤的父亲任刑部尚书,他的消息最全:“顺天府尹赵大人与那姓赵的衙头千户昨日就被下狱了,他们骨头软得跟什么似的,还没上刑便争着抢着招供,他们和户部赵尚书沾亲带故,赵尚书还是孙阁老的妻弟,一连串查下去,这事竟又和二皇子有关。”
“我父亲不敢擅专,连夜呈上急奏,听说陛下昨晚都气得要降孙贵妃位份,还是孙美人硬劝回去的。”
“此事涉及皇嗣,多半又要雷声大,雨点小地掀过去了。”
“我瞧未必。”沈铮施施然靠在天字号的软垫木椅上:“德妃娘娘给我传了信,让我离楚凌绝远着点,陛下这回怕是下了狠心的。”
“非也。”
容秦这时才笑道:“德妃娘娘让你远着二皇子,正是因为陛下想轻拿轻放。”
“可越是没下手重罚,说明陛下心里的芥蒂就越重。”
堂堂皇子不顾体面地要整治一个小小的寒门进士,动机本就落了下风,偏生还没成功,三番四次都砸了自己的脚。
为帝王者怎么黑心都不为过,可楚凌绝实在太过蠢钝。
精心培养的儿子长成这样,不说差了一截关注的楚凌霄,就连外头一个无知农妇拉扯大的孩子都比他强,如今自己还要想尽办法为这不孝子遮掩,这让皇帝如何不心梗!
苏州沈氏只做纯臣,沈德妃无子,又向来温柔博学,皇帝从没见过她求什么,可这一次,他那总是如一支寒梅立雪般的沈德妃哭得楚楚可怜,说自己二哥只有沈铮一个体弱的儿子,前朝再如何,也不能殃及她侄儿沈铮这倒霉的池鱼啊。
皇帝看着沈德妃,是既心疼又头疼。
他子嗣不丰,倍受他期望的大皇子英年病逝,三皇子病弱,五六皇子同样体弱,七皇子年幼多病,自出生来没有一天断过药。
这等情形,让皇帝怎么敢下手重罚楚凌绝?
可朝中绝大部分大臣都是以翰林之身再分进六部九寺的,翰林院出事,可谓使天下士子皆惶然,平日你参我一脚我弹你一折的大臣们纷纷放下恩怨,异口同声地表示要重查重罚。
当今皇帝的性格本就不算强势,面对臣子的众口一词,他也不好明着徇私,加之皇帝早就有整顿翰林院的心思,干脆顺势将翰林院从上到下削了一片,还把掌院也换成了以清正廉洁成名的国子监祭酒丘鹤。
为表决心,皇帝还将从前一应规章推翻重编,每个值房修缮一新,将拖欠的俸禄也尽全补齐,下令务必遵循法度,一视同仁。
遵循法度,一视同仁……
楚凌绝指使官员合谋诬陷翰林学士,又擅自调动顺天府衙役,若不罚,就相当于兵刃不近翰林院的法度形同虚设。
对楚凌绝这个儿子,皇帝自认从未薄待,虽不如病逝的大皇子受重视,却也受过多年储君教育,结果呢?
今天他为了一己私利就敢陈兵翰林院,来日谁知道他会不会因为对自己不满就拥御军围乾清宫了?
可到底舍不得啊。
皇帝叹了口气。
终究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儿子,他做父亲的,便最后为老二扫一次尾巴罢。
“拟旨,顺天府尹赵蒙欺下瞒上,夺官身,黜为庶民,翰林院侍讲赵维,诬陷同僚,勾结衙役,罪当夺职黜名,按律行判,其余相关人等皆严惩不贷。”
刑部李尚书接旨时,传旨的公公还特地又强调了一次:“李大人,您可得严惩速刑,没得让这些个浑人再有机会攀附诬陷。”
李尚书默然半晌:“下官明白。”
此事看似轻轻揭过,被全叠在了赵家的头上,却在皇帝心里刻下了比以往更深重的失望。
同样,比起那些一辈子都不会为皇帝与阁老尚书知晓姓名的进士们,容秦的大名,可算是彻彻底底地印在了这些大人物的脑中。
丘鹤性情古板,执礼甚严,翰林院整改之后,傅惟、陈暮怀等人的修撰编写任务轻了不少,容秦沈铮几人的任务却比先前要重一些,即便如此,他们也并无怨言,就连最娇气爱偷懒的齐荀都觉得合该这般。
丘掌院将这群年轻翰林们的行为看在眼里,心中大为感慨欣赏,动作却愈发严苛以待,容秦编错一个字都要听他说上半个时辰的子曰诗云。
是日,丘掌院这头刚训斥完迟到的齐荀,司礼监便送来了迟到的封赏圣旨。
圣旨先是褒奖了容秦、沈铮、齐荀等人的有勇有谋,再将容秦擢升半品,为在上书房读书的三位小皇子做经史讲官。
容秦直觉此事有诈,奈何圣旨当前,他只能先硬着头皮接旨。
待他下衙回府时,谢昭婉已从楚凌月口中得知了这份来之奇怪的旨意。
并不是说皇子讲官这差事不好,而是太过于好了。
本朝尊儒崇理,程朱理学自宋至今已成为了中央推举的学说,而理学最是尊师重道,师徒之间早已非唐那般“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的亦师亦友,而是更为严谨拘束,视师为父的关系,便是徒弟为先生养老送终,也极为平常。
不出意外,三位小皇子身体羸弱,想必与皇位无缘,可这反而使他们先生的地位更加尊贵。
为皇子讲官,是每个官员履历上都会引以为傲、大书特书的佳事,况且,有这层关系,日后入内阁,也会方便许多。
楚凌月来此,就是特意劝谢昭婉,即便前方很可能有坑,也不要让容秦推辞这个大好的机会。
道理容秦和谢昭婉都懂。
可偏偏这个看上去千好万好的差事,是孙阁老举荐容秦的。
因为容秦和谢昭婉,孙阁老的妻弟赵尚书闭门思过,妻族赵府尹获罪丢官,他的亲妹妹孙贵妃在宫里也大受打击,协力六宫之权被拨给了沈德妃与崔淑妃。
谢昭婉可不相信素来心胸狭隘的孙阁老会放下恩怨,一心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