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要从几个时辰前，抚之和常忆玦“同归于尽”后说起。
抚之在符纸炸开后只感觉一阵晕眩，再睁开眼时，周围一片昏暗，景色看不真切，脚底是柔顺的野草，旁边似乎有一个水潭，反射着莹莹的水光。他想要起身查看的时候，却感觉浑身一软，什么力气也使不上，双手也不知被什么东西绑在一起。
怎么回事？！
还没来得及细想，一个声音缓缓的响起。
“易莫无给你下了毒，功效类似软筋散，想必会浑身乏力许久。”
他的嗓音温润，不徐不疾的开口。抚之猛的抬头去看，常忆玦站在不远处，他的身形单薄颀长，雪白的衣袍一半被染的鲜红。此时那双不辨情绪的眸子正带着略显冰冷的笑意，静静的俯视着他。
抚之记起来了，自己一剑刺到了他的肩膀，然后和他同归于尽了……等等，那自己不应该被传送回飞舟吗？莫非那并不是杀符？那自己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好了，来谈谈吧。”
“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抚之咬牙切齿的开口，却有几分强撑气势的意思。常忆玦往他的方向缓步走来，面上笑意微敛。
“……我并不想把事情做绝。”
“是吗？”
抚之冷笑一声，突然他腰侧的佩剑自行出鞘，直直往着常忆玦的面门袭去。
电光火石之间，剑锋凌厉而冷澈，但那长剑只在离人几寸的距离又“咣当”一声砸落在地。
抚之的杀意尽数褪去，浑身颤抖的垂下脑袋，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他手腕处的丝线猛地收紧，大有一副要将他的骨头硬生生切断的意思。痛楚和毒素交融，加上强行催动控剑，他此时头痛欲裂，只能垂着身子艰难的调整呼吸。
丝线的另一头连上常忆玦紧攥的五指，他淡淡的扫了一眼因为吃痛没有余力控剑的抚之，开口启声。
“这可是五色线。”
他说着慢慢垂下身子，捡起落在自己面前地上的长剑，一步步的走到抚之面前，修长五指手握剑柄，微微侧身，“贴心”的帮他将剑收回腰侧的刀鞘中。
“一不小心，是要把手脚勒断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解下抚之腰侧的乾坤袋和黯淡的玉牌，动作礼貌不失分寸，一举一动都极有教养，却隐含着某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抚之咬着牙，强忍着疼痛，冷眼盯着他。
“果然是你……”他指的是血符的事情。
常忆玦也毫不避讳，点点头。
“是啊。我这种人，只会这些下作的……手段了。”他伸手扬了扬那已经黯淡的玉牌，“法器只有在使用时才会发光。咳咳、果不其然。”
抚之抬起头，看着黯淡的玉牌，立刻明白了一切。虽然不知道常忆玦是怎么做到的，但此时玉牌俨然已经失去了收录的功能，也就是说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除了他们两人都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另外保命和传送出秘境的功能也没有了，就是说如果在这里死掉……
抚之想到这里，脸色更加惨白了几分。
常忆看到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只是微微一笑。
“别紧张，我的目的很简单。”他轻描淡写的开口，“只是希望天下第一宗，不要再为难我们小小的若归宗……仅此而已。”
抚之没有什么表情，半晌才开口。
“我想你弄错了一件事。”他的语速缓慢，“我们神霄宗，曾几何时为难过你们了？”
常忆玦闻言微微皱眉，他叹了口气，蹲下身去，目光和抚之平齐。
手中的储音符闪烁着淡淡的蓝光，里面是长盛门那几个弟子断断续续的供词。这是易莫无传声过来的，又被常忆玦储了音。
“……干扰你们夺旗……让你们前功尽弃……”
“神霄宗的人好像还要针对你们……故意打伤，但不让你们出局……”
抚之脸色骤变，别过头去。
“撒谎可不好啊。”
常忆玦的声音依旧平和，但似乎隐压着愠意，紧接着长指一拢，五色线猛的绷紧。
“唔！”抚之闷哼一声，疼的倒吸一口凉气，手腕的肌肤立刻被割开，血珠顿时喷溅出来，他的脸色愈发的苍白，身体的力量也迅速消失，整个人直直的倒下。
常忆玦这才收了些力度，但施力控线也让他肩膀上的伤口又扯开来，流出泪泪的鲜血。他强支着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语气平缓。
“我想你还没有弄清楚现在的状况。”
“呃、你敢杀我？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常忆玦闻言，唇角扯出一抹温笑。
“哪里有必要劳烦他人。”
他转手抽出一张符纸，纤长的手指轻轻将它捏住。上面的符文鲜红而蜿蜒，在昏暗的环境下显得诡谲万分。
“七煞血符的话，我们会凭空蒸发，连尸骨也不会留下……这种死法，可好？”
“你有病啊？！”
抚之大吼出声，对方却没有否认的意思：
“嗯，快死了。”
他的声音很轻，嗓音带着哑意。抚之一抬眼，立刻对上了那双乌黑如墨的眸子。
光线昏暗。面前人身上交织着雪白和殷红，此时都模糊不清，只有那被纤长睫毛微微遮盖的瞳仁，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他。
里面什么也没有，空洞如死。
抚之的瞳孔微缩，立刻避开了他的眼睛。
那样沉重的死气。常忆玦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也毫不担心被抓住把柄，一无所有，就是他谈判的筹码。
抚之怎么可能会为了这种什么宗门安危之类的事情去死，但是他会。
冗长的沉默，只有风声树响。
抚之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是眼神还是不由自主的闪烁不定。
他在思索。
常忆玦见状，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要怎么做。”
抚之深吸一口气，打破了宁静。比起搞垮若归宗，果然还是……命重要。
常忆玦听到他松口，面上终于浮现了一丝笑意。
“从今往后，无论你们要做什么，门派斗争也好，争权夺势也罢，都不能殃及若归宗，不能针对我们宗门的任何一个人。另外，今天的事情也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
他语毕，顿了顿，提了几分声音。
“特别是……不准伤害我们的小师妹，安药药。”
抚之一怔。
常忆玦见他不应话，以为他不愿，顿时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不愿意……？”
他说着又作势要去收五色线，抚之立刻急道：“我答应。”
他微微侧过头，补了一句：“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求我们放过你们吗？还以为……会要帮你们拿第一之类的。”
常忆玦这才停止了动作，嘴角勾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那就不必了……只是恐怕，要你们帮忙争取一下倒数第一呢。”
他面上带着温笑，手中是一张言契，抚之见状也没回避，任由自己的血珠滴落在言契上。
雪白的纸张上，顿时多了一个血印，黑色的字迹现出轻薄的微光。
“契约已立。”常忆玦面上温润如常，五色线他的指尖飞快游走，最终缠绕着的丝线一松，抚之却只觉得浑身一轻，栽倒在地。
他想撑起身子，结果浑身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堂堂天下第一宗的亲传，被逼到低头服软的地步。他心里不甘心，但又涌起一股，陌生的恐惧感。
这时抚之才突然意识到，如果常忆玦说话不算数，立了言契就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不、不会的，否则契约就不会有效了，但是……但是……那么无聊的契约内容，如果他反悔……
但紧接着他就感觉一双手轻轻揽起他的肩膀。
常忆玦蹲身在他面前，衔起他还在流血的双手，一条帕子替抚之擦拭着腕口的血迹。然后拿出止血愈伤的药粉，一点点均匀的涂抹在伤口上。
“稍微有点伤到骨头了。”他声音温润，又去拿愈骨丹，递到他唇边。
抚之被他的动作弄得有些愣怔，半晌没有动作。
“嗯？”
常忆玦见他没有动作，以为他连吞药的力气都没了，于是转身去先拿了软筋散的解药，要喂给他。
抚之还是没有动，整张脸上写满了三个大字。
你谁啊？？？
刚才不是还威胁的一套套的吗？还说要杀人灭口弄得那么吓人？
现在突然又温柔体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俩关系很好呢！！！
他想推开常忆玦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还被人抓着，而且半点力气也使不上，只能一脸幽怨的看着他。
“那你自己吃……？”
常忆玦没察觉到似的，好像明白了他这是不肯被人喂，将解药和愈骨丹一并放在他的掌心。
抚之见状，无语了三秒，然后默默将解药塞进嘴里，又将愈骨丹吞了下去。
常忆看着他乖乖吃药，唇畔浮现出一抹笑意。
“真乖。”他轻轻抚摸他的发顶，像哄孩子般。
抚之一噎，差点喷了出来。
你才乖呢！你全家都乖！
“你是这种人？假死了。”抚之避开他的手，一脸嫌弃。
真是的，哪里假了，常忆玦只是怕被自家师弟妹发现了抚之手上的伤拜他所赐，毕竟那线痕那么明显，自己还要是要立一下温柔善良的大师兄人设的嘛。
“怎么不是呢，咳咳......你看我现在多虚弱。”他轻咳了一声，抬起头，一双眸子带着一如往常温和。
“你年龄比我小，我也不想为难你，更何况你手上有伤，出去了他们要怀疑起我可怎么办……现在契约达成了，我也没必要……咳咳咳……咳咳……”
他说着背过脸去，手帕紧紧抵住口鼻，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指缝间漏了出来，在空寂的空气中令人心颤。
半晌常忆玦缓缓抬起头，鲜血将他毫无血色的唇染的绯红。他颤抖着手指吞下两颗回灵丹，面色苍白。
空气一片寂静。
不像演的，抚之眸光没有动，并不是因为心疼他，而是想不明白。
自己就这样被一个病秧子威胁了？还立了契？
真是太蠢了，不如等待会自己毒完全解了就把他……
抚之调动体内灵气运转，迅速将服下的解药运功入体。
随着力气慢慢的恢复，他的手指已经不自觉的搭上了剑柄。
只要动作够快，他即使可以反抗，恐怕也只是无关痛痒的挣扎。
只要毫不犹豫的挥剑下去……
就可以……
但是……
但是…………
杀了他……为了什么？
他也不会干扰自己得第一，甚至都这样冒死威胁自己了，最后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求神霄宗放他们一马，之后就算再把他杀了……
是为了什么？
“这不是正确的，你要记起来才对。你为什么进入神霄宗，为什么学剑术？是为了将它挥向自己的同僚吗？”
安药药的话语突然在耳旁响起，他的动作猛地僵住，脑袋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敲击了一下。
他进入神霄宗已经十三年了。当初是为什么入的门，他早就忘了。只是日复一日的重复着，修炼，学剑，在比试上不惜一切的打败他人，然后赢得所有人的称赞。
他是玟曲的亲传，是天下第一宗的排名首位的天骄。
那在此之前呢？他是什么样的人？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拿起剑的？
“如果我不答应，你会杀了我么？”抚之看向旁边的常忆玦。他的墨发半遮住眉眼，看不清此刻的表情，一身白衣上的血迹随着剧烈的咳嗽声不断蔓延，看上去尤其凄惨。
咳嗽声堪堪止住，常忆玦没有回应，半晌才轻笑了一声，声音沙哑。
“……你觉得，我杀得掉你吗。”他轻轻的擦拭着嘴角的鲜血，“我现在能活着，全靠易莫无的药吊着命。别说催动血符了……咳咳咳、咳。说不定……把我们传送回去的力气，也没有。”
抚之眉峰微蹙，不知为何听到他这么说，心中竟然涌起一股酸涩的感觉。
一个将死之人，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态，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明明人为了活下去，为了飞黄腾达，为了长生不老，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的。
但是为什么？只是为了几个所谓的师兄弟，一个若归宗，可以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
抚之没有犹豫，看向常忆玦。
“为什么做到这种地步？”
后者笑了，紧接着又是一阵极轻的咳嗽声。
“为什么呢……”常忆玦轻轻抬起头，对上抚之的眼睛。那双黑色的瞳眸散去了阴郁，只余下略带无奈的温柔。
“因为想注视着他们，希望他们万世安乐，没有痛苦、没有疾病，也没有绝望和愧疚。”
他一字一句，缓慢而认真的道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量。
“我早就不相信什么太平盛世的谎言了，直到安药药出现，她太干净，太显眼了，像从我的梦里走出来。这时我才发现，大家都是这样，如此温柔又善良的，环绕在我身边……可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仰仗着他们的光芒活下去。”
他轻轻的笑着，笑容中却含着浓厚的自嘲。
“做完这些肮脏的事情，再找一个好日子干脆的死掉……这样就好……呃！”
他的话戛然而止，抚之拿着剑柄，砸了下他的脑袋。
他服下解药不过十几分钟不到，现在已经可以拿得动剑了。手上的伤口也愈合的很快，即使是深可见骨的伤也已经凝了血。
“不愧是……神霄宗的天骄。”常忆玦凄然一笑。“要杀我了吗？”
“你能反抗我吗？”抚之冷哼一声。
常忆玦闻言微微沉默了一瞬，伸手拿出那张言契，看向他。
抚之微怔，不明白他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咳咳……唔，确实不能。但我会在你动手的前一刻，用命数引动言契，保证它生效。”
“呵，命引是需要纳命符的，你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
然后抚之就看着常忆玦笑眯眯的拿出了一张纳命符。
然后在指尖一搓，是三张。
抚之：“……”
他默默的收剑回鞘，这个人是行走的魔法禁书目录吗？！
“就当我被你威胁到了。还有，赶紧带我出去。”抚之移开目光，打量着四周，依旧揣着命令的语气。
常忆琛轻笑一声，将言契收了回去。
“咳，可能要等等。”
“为什么？”
“呃……就是我刚才说的。”常忆玦微微垂下眼睛，一副抱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