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响着的鼾声戛然而止,徐阶在竹榻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父亲?”徐璠诧异,“您没睡着?”
徐阶伸了个懒腰,从旁打趣道:“你们进来闹出这么大动静,睡着也被你们吵醒了。”
“儿子的错。”
徐阶摆手,视线回到棋盘之上,嘴里却是对着二位儿子说起了先前李旦对他说的事情。
清丈田亩、筹建银行,一桩一桩都是大事。
徐璠听着李旦的说辞,不禁对徐阶道:“父亲,我觉得那个李旦的说法不靠谱,清丈田亩分明就是要我们徐家带头出血,这个银行更没谱,月利两分根本赚不上钱,没弄好还要得罪人,他李旦为什么不去自己干,反要我们当恶人。”
徐阶默默捻起棋盘上四劫相杀的一子,又是放下,不由叹道:“我也这么觉得,但为父还是打算答应他。”
徐璠不明白:“为什么呀爹?这不摆明了当冤大头嘛?”
徐阶看向自己大儿子,默然半晌才开口道:“这就是为父要带你回老家的原因,你经营上是把好手,可惜目光不够长远,官场并不适合你,即使坐上了高位也只是害了你。”
“璠儿、瑛儿,你们记住,这世道上的事不是一如你表象上所看到的那样。有些事情赢了,便是输了,有些事情输了,却又赢了。就像当年我向高新郑低头一样,你们说为父究竟是输了还是赢了?”
徐璠和徐瑛低头不语,对于徐阶所说的话也是半懂不懂。
“老大去吧,外面还需要你去招待,老三留下,帮我收拾下棋盘。”
两人领命,徐璠随即转身出了竹屋向内院而去。
徐瑛俯下身子,开始扒拉棋盘上的棋子到棋盒里,此时徐阶开口道:“老三,委屈你了。”
“父亲何出此言?”
徐阶笑了笑道:“别以为我一直住在后院就不知道你们三兄弟的事。老大是我亡妻所生,老二又是老大带大的,他们兄弟二人感情最深。原本他们被判去戍边,我为麻痹高新郑待在家里闭门不出,你小小年纪便被迫操持着整个徐家家业。如今你大哥二哥回来,徐家家业自然要回到他们手中,你心有不忿,为父能理解。”
“不会的父亲,自古长兄如父,大哥即为嫡长自当操持家业。”
徐阶点头,欣慰道:“你能这么想,为父很高兴,但心有不忿就是心有不忿,你也不必强颜欢笑。”
待徐瑛收好棋子棋盘放入柜子,随即作揖向徐阶辞别。
“我听下人说你最近一直在练箭,打算下个月约人去山里打猎。”
听着徐阶居然关心自己的近况,徐瑛也是心里暗自欢喜,遂是向徐阶点头称是。
“练箭可以,打猎就不必去了,再过几日李旦就要带人去乡里分田,你去找他吧。”
徐瑛闻言略有不解道:“父亲的意思是让我盯着他?”
徐阶摇头,默默在竹榻上躺了下来:“不是,我是让你去跟着他。”
“跟着…李旦?”
“嗯。”
徐阶简单的话语听的徐瑛是摸不着头脑。
“请父亲明示,儿子不明白。”
“鲁卿(徐璠字)大你二十一岁,已经是个定了型的人,他虽聪明却生性嗜贪,这样的性子注定成不了大事。
扬卿(徐琨字)虽然只大你六岁,但是从小被我和你大哥溺爱,养成了骄横跋扈的性子,也成不了大事。
汉卿(徐瑛字)呐,你知道为什么我给你大哥二哥取自地名,唯有你却是这个偌大的汉字?
就是因为对你负有期望。
相比于你的二位哥哥,你才是最有希望成大事的那个人,不过都怪为父,得罪了高肃卿让你被削为民籍,不过眼下你倒是有个机会。”
“为父的老幺徒弟,就那个李旦,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兴许未来能保住我徐家家业的就是此人,你去投他,就说是为父的意思,你现在才二十三岁,跟着他好好历练,未来未必不能出人头地。”
徐瑛听着徐阶躺在榻上缓缓吐出的言论,心中却已经是惊涛骇浪。
“父亲,儿子不明白,您的话是什么意思?儿子已是民籍,难道这样还有做官的机会?”
徐阶笑着摇头道:
“大明朝是做不了了,不过为父既做过户部尚书也做过首辅,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的大明朝廷是积重难返、风雨飘摇了。”
“想我大明太祖太宗皇帝时,几十万蒙元铁骑都是被杀的北遁西逃,可世宗在位时居然仅仅因为东南的几千倭寇和北边的二三万牧匪便举国震动,国如朽木,将倒欲摧啊。”
徐瑛眼见徐阶情到深处有感而发,不禁制止:“父亲,不可妄语!”
“呵呵,对,是为父老糊涂了。不过为父相信自己的眼光,这么多年,老夫看人的眼光从没错过,高肃卿也好,张叔大也好,都是栋梁之材,只是高拱好结朋党又与张居正相互倾轧,张居正虽天赋异禀但却与阉宦为伍,纵使有才恐怕也难挽大厦于将倾。”
“李旦则与他们不同,此人不仅有才,更是不受世间礼教束缚,目光长远不为小利左右,若是治世此人为豪杰,若是乱世此人为枭雄,等我百年之后有一日若世道真是如为父所言,你就跟定此人辅佐之,为我们徐家谋一个好前程吧。”
说着,徐阶缓缓枕着枕头,喃语的声音也逐渐被睡意取代:“只是此人究竟是曹孟德还是王巨君,为父也不得而知了。”
没过一会儿,竹屋里面再次响起了徐阶的鼾声。
徐瑛则是替父亲盖上了棉被,缓缓走出竹屋。门外的两个茶童此时正坐在炉子边上,炉子上正温着徐阶的饭食。
“你们二人,好生照看好老爷,听到没有。”
听到徐瑛的吩咐,两个小童站起来躬身道:
“遵三少爷命,老爷他何时用晚膳呐?”
“再等等吧,等老爷睡醒了就端进去。”
两个茶童领命,随即又围着炉子开始说起悄悄话了。
徐瑛缓缓走回内院,见到徐璠和徐琨此时正在交谈。
“二位兄长在说些什么?”
“唉,能说什么,还不是清田的事情,既然父亲都答应了,我跟大哥还有什么立场拒绝,咱们商量着明天谁去陪那李督察到乡里去找乡绅们摊派清田的杂役。”
此时徐璠也是摇头叹息道:“还不知道到时候那些乡绅们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二弟,要不你去吧,为兄明日还要去铺子里。”
“我才不去呢,凭啥挨骂的活儿就要我去。”
此时徐瑛兀地开口道:“二位兄长,不如小弟去吧,看这天气明天是个大太阳天,我年轻些,自当替二位兄长多担待点。”
徐琨闻言两眼一亮,看向身旁的徐璠。
徐璠也是点头,随即笑道:“也好,那有劳三弟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