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李旦的话,徐阶顿时有些恍惚,片刻过后有感而发道:“曦沐的心思倒是活络,只是此事非同小可,真要做好恐怕要下不少本钱。”
冷静下来后,徐阶又恢复了之前那副处变不惊的石雕模样,只能说眼前这位老阁老实在是见过太多大风大浪。
“你找上老夫,就是想与我们徐家合办这家银行,不过为何你不在福建先试着筹办而是来松江筹办呢?你的盘算是什么?”
好敏锐。
李旦收敛起之前神色,重新回到一脸诚恳的模样:“因为弟子的威望不够,真要这么干我压不住底下的乡绅。”
不错,其实李旦的这个计划有一个漏洞,那就是在起步的初期,银行以低息贷钱给百姓,定会招来乡绅们的抵制。
在乡绅看来,他们不会觉得李旦是想保民存民,只会觉得李旦这么举动就是变着法儿向自己地盘伸手。
要知道明朝封建统治的基层结构就是乡贤政治,一个村或一个乡由一个较大的乡绅乡老统治,当地百姓对于这位地方上的乡老拥有非常大的依赖性。
譬如此前李旦初来海澄县的时候,就曾受过当时浮宫乡乡老萧勉的下马威,只要他们想,轻轻松松便能组织起民众闹事。
而银行恰好又是一个先投入后盈利的行业,所以在前期原始积累的阶段就是银行最脆弱的时期,巨大的基层利益矛盾会给银行的稳定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一旦第一家银行筹建失败,那么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银行都不可能取信于民,所以李旦不敢贸然下注去赌。
若非要李旦自己单干也不是所有地方都不行,若在福建,李旦曾经任过知县的海澄县其实有这个基础进行银行的试点。
可问题是海澄县在李旦一年的经营下,早就已经脱胎换骨。
换句话说,借着月港这样一个聚宝盆,整个海澄县的产业结构集中在商贸与手工业,反而传统的农民没多少,而且就算是传统农民,因为月港附近有太多散工可以挣钱,即使田里遭了灾,他们也可以进厂打工,不会被逼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加上海澄县这个地方手工商贸发达,诸色课程的收入很高,县里面财政宽裕也不会随便给底下的平头百姓胡乱摊派,所以李旦银行设想中想要服务的那些被钱粮压得喘不上气的百姓群体在海澄县数量实在有限。
银行是个规模引起质变的行业,规模做不起来,盈利也就无从谈起。
可是离开海澄县,李旦在其他地方上的威望又不够了,必须与地头蛇合伙才能办起银行。可银行的路子恰好是跟这些地头蛇乡绅抢饭碗,普通的乡绅根本不可能跟李旦合伙。
如此相较之下,松江府华亭县的徐家,倒是最合适的合作对象。
首先徐家威望够强,毕竟徐阶曾是内阁首辅,清流魁首,他打着保民安民的幌子堂而皇之的筹办银行,其他的小乡绅纵使肚子里有怨言那也只能憋着。
再者徐家家底够厚,被高拱和海瑞那样打压了一把仍然在松江府这个财税腹地扎得根深蒂固,足见徐家的底蕴积累。这样有底蕴的家族眼光才能放的更加长远,不被眼前的蝇头小利所惑,能将银行的理念一以贯之下去,从而去博得未来更加丰厚的收益。
这些道理不用李旦细说,徐阶自然心里也是清楚。
但说到底徐阶是个保守派,纵使想尝试投资李旦的银行,他能提供给李旦多少的助力,这还是个问号。
“所以弟子以为,银行之筹建非一日之功,必须循序渐进,在筹建的初期,弟子以为可以借用银粮行的模式,让银票与粮食挂钩,这样徐师家不用出银钱,用粮食抵作出资的资本金,至于股份,就按各自的出资来算。”
随着李旦的话音落下,竹屋里也随之归于沉寂。
回过头来,李旦看向徐阶,后者却只是依旧如石雕般坐于竹榻之上。
过了半晌,徐阶才缓缓说出几字:
“曦沐,轮到你落子了。”
回到棋盘之上,黑子再次缓缓落下,夹。
白子,扳。
黑子,打吃。
白子,引征。
一时间棋子落在棋盘上清脆的声音成了屋内的主旋律。
黑白交错之中,二者往来厮杀,一直战到几近日暮时分。
等候在竹屋之外的众人此时已经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徐璠与徐瑛二人都在小桥外面各自踱步,顾宪成则坐在石头上,拿着树枝在地上练字。
“这都一下午了,他们二人还没说完吗?”徐璠扭头看向竹屋,心里焦急却又不敢擅自打扰。
就在此时,头上扎着揪揪的小茶童快步从竹屋里跑了出来,朝众人道:“老爷叫大家一起进去了。”他特意对顾宪成也说了句,“这位先生也请进去吧,在屋外久候实在是怠慢了。”
顾宪成拱手领命,心下猛地便是振奋起来。
众人进到竹屋,却见徐阶已经是趴在竹榻上睡着了,二人面前的棋盘下的满满当当,黑白双方局势犬牙交错,不分伯仲。
徐璠凑上前看了眼棋盘,不禁叹道:“好激烈的棋,绞杀到官子也难以看出胜负。”
“不对。”顾宪成凝视着棋盘,眼下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他蹲下身,口里轻声对李旦道了句“得罪了”,随即手捻起棋子黑白两方来回放下。
结果一放众人顿是惊叹,原来眼下的官子居然最后杀成了四劫循环。
双方的黑白棋子缠绕在一起杀气,共有四个劫,谁都杀不死对方的棋,又都不能让步,最终形成了这个四劫循环,无止无休。
“这…”徐瑛看向自己的大哥,“大哥,这样的棋局该怎么算?”
徐璠虽然也颇懂棋艺,可是纵观那么多棋谱,徐璠一时还真想不出哪里见过这样的官子。
倒是顾宪成从旁开口道:“黑白双方此处都不能相让,谁让谁便是输家,可是相互绞杀却又谁都杀不死对方,按理说…当算和棋。”
此时李旦起身,旁人也能看出其眼里藏着的疲惫神色。
“宪成说的不错,确实是和棋。”
他拱手朝已经发出轻微鼾声的徐阶作揖,随后带着顾宪成退出了竹屋,默默向外走去。
李旦前脚一走,后脚徐璠打算跟上去,结果刚走出两步,却发现挪不动腿。
原来自己的裤脚被徐阶的手给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