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门窗尽闭,烛火未点。
漆黑,如墨似渊。
像坠入墨渊,王莽便这般地于黑暗中站着,站在案桌之后,背对着案桌,面对着墙。
站得久了,彻底适应之后,黑暗中,一切皆清晰可见。
这书房中,案桌后的墙边,竟挂着一件红色的衣服。
红底,青袖青领,缀着丝丝彩纹。
衣服的腰间,悬着一个锦囊,红底绣青字,掺着彩丝。
王莽的目光便是一直盯着眼前的衣服,盯着腰间这绣着她名字的锦囊。
忍不住伸出手,捧起了锦囊,抚摸了一会儿锦囊上的名字,他脱去了自己的外袍,换上了眼前的红衣。
像将军披上了战袍般,他原本的复杂情绪被战意冲杀得一干二净,露出了满脸的冷肃威容。
蓦然回身,大步一迈,王莽坐在了案桌之后,取下了腰间锦囊,取出了那张遗书。
捧着她遗留给自己的书信,王莽在心间一字一句地反复品读着,身上的气势愈冷愈厉。
咚咚咚~
有人敲门。
“什么事?”王莽动也未动,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夫君,需要掌灯吗?”是王静烟的声音。
“你们先去歇着吧。”
听着屋内冷淡的声音,王静烟沉默地咽下了后续的话,在房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能转身离去。
她的心中满是心疼,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盼着。盼着时间能尽快抚平他心中的伤痛,解开他心底的结。
“你放心,只要我活着,或早,或晚,不过早晚!”
离去的脚步声消失,黑暗的房中,响起了王莽的声音。
幽冥鬼语般...
而此时,皇宫中。
刚回到北宫的傅仙音愈想心底愈不舒服,最终忍不住腾身而起,迈着气势汹汹的步子向未央宫而去。
未央宫的御书房中,刘欣抚额忧思。
原本为了缓和丁傅两家才办的这次宫宴,结果不但未能圆满,自己的祖母更与王莽当场起了冲突。
一边是霸着大权已久的王家,更是声名斐然的王莽,一边是自己无法违逆的祖母,两头难啊。
成帝刘骜这么多年的声色犬马,荒淫无道,导致汉朝积弊已久。年少热血的他,初登皇帝位,有着少年该有的豪情抱负,可眼前却连个关系都调和不来。
难道是自己无能?
烦心无比的刘欣散了宴会便回到了御书房,心烦意乱地坐着,思绪万千,时不时地哀声叹气。
噔噔噔的脚步声临近御书房门口,却无人通报。
他的头瞬间更大了。
也只有自己的祖母傅仙音才有这种去哪都不许人通报的高傲脾气。
他没有去寝宫,躲在御书房中便是为了躲清静的,可还是躲不过啊。
咯吱~
“孙儿啊,奶奶不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
御书房的门被蛮横地推开,人未出现,傅仙音哭哭啼啼的声音倒先传入耳中。
“祖母莫说糊涂话,如今好不容易富贵来了,还有好长享受呢。”
忍不住抖了抖眼皮子,刘欣忙离座迎上,哄扶着自己的祖母坐下。
父亲在自己三岁时便早逝了,说是母亲与祖母一起带大自己的,但母亲只是妾室,出身卑微,言更轻。从小到大家中一应事务俱由祖母决断。这也便使刘欣从小养成了习惯于祖母的说一不二,在尊敬之上还藏着一份骨子里的畏。
他只想哄祖母快快消了气,好好地去睡觉,好好地在后宫中过她的富贵生活。
可傅仙音却是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腿,只管干嚎:“享受?你管这叫享受?祖母我年轻时被她王政君欺负,甚至连当时还是黄毛小儿的王莽也敢骑在我的头上撒泼。这年老了,享受不到清福便罢了,居然还要受她们二人的欺负。今日你也见到了王莽那厮的无礼了,一次就吓丢了我一半的魂儿,我这一把年纪还禁得住几次吓?”
刘欣抽着嘴角,无奈抱怨:“祖母,是您自己先起事的。”
他只敢轻蠕着嘴皮子抱怨的,声音轻轻地,没有一丝一毫的底气。
岂知,他这一抱怨,傅仙音又腾地站起了身,作势便要朝房中梁柱撞去,吓得眼尖的刘欣一把紧抱住了她。
“啊呀,不活了,真的不能活了!让我去死了吧,下去与你父亲说说他生了个胳膊肘朝外拐的好儿子。”
“祖母,你这是做甚?”抱紧了傅仙音,刘欣的声音也是忍不住地着急。
“做甚?你说我能做甚?他王莽不过是王政君的侄儿,就肯为她,当着你这个皇帝的面,冒着丢命的险来与我拼命。可我的亲孙儿不仅无动于衷,竟还怪我的不是。你让我如何还能有活下去的心?”傅仙音做势还要挣扎。
无可奈何,刘欣忙连声应允:“好了好了,孙儿惩处他就是了。”
“真的?”
傅仙音闻言,也不挣扎了,更停了嚎,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珠子求证。
刘欣点了点头:“定然是真的,不过他王家根深日久,王莽更是名声不错,容孙儿我缓一缓,不能着急啊。”
“不行,那不行!今日我这面子丢光了,不尽快做出些什么行动的话,我没脸在这宫中活了。她王政君更会自恃有个好侄儿,指不定还要怎么欺负我。我不管!反正你是皇帝,我是你亲祖母!辛辛苦苦拉扯着你长大了,我也老了,没几日好活头,不想再受那委屈。最多给你三日时间,你要是没能做些什么,那就替你祖母我收尸罢了!”
傅仙音一听自己的孙儿皇帝居然如此没有帝王威风,还想温水煮青蛙式地与王家慢慢周旋,那是恨铁不成钢地甩着手,跺着脚,只管留下了叫刘欣目瞪口呆的话后,就自顾自地走了。
这皇帝绝不能做得如此窝囊!自己这皇帝的奶奶,更不可能忍着委屈!
他既然窝囊,那自己便逼他强硬!
她是重重地扒拉开了御书房的门,将门甩得震天响,蹬蹬蹬地踩着叫皇帝也心惊的脾气离去的。
热血汹汹欲滔天,迎面朝寒僵雄心。
门外夜风含露气。
烦心加无力,刘欣丝毫没有皇帝形象地一屁股蹲在了地上,望着大开的门外,黑黢黢的一角天空,只觉这闯进门的夜风是如此凉。
坐拥天下,却是满腹心酸无处诉。
自己的妻,现在的皇后,傅黛君,是傅仙音堂弟的女儿,论辈分还是自己的姑姑,表姑。
还是个身板壮实的彪悍表姑。
这门亲事也是自己的祖母为了继续保持傅氏与刘氏的亲近关系,强行安排给自己的婚事。
这本没什么,令他头疼的是这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姑姑居然也随了祖母的性子,更有祖母撑腰,对自己也是没少厉言相向,指手划脚。
从小文弱多病的自己,不论是气力还是气势,都镇不住自己的这个老婆。
自己对她是唯恐避之不及,以至于许多时候,自己年轻的身体里的欲望,也因她的脾气而被自己强行压制。
无心更无欲与她行欢,因有她在,自己甚至连个妾室都没敢娶。
而曾经与所谓的三千佳丽争抢过男人的傅仙音,怕妾室夺宠,失了自己与傅家的亲近,竟也支持傅黛君对自己的管制。
三岁时父亲便早逝,傅仙音便是整个家的天,她说一没人敢说二。
现在,自己成了皇帝,尚未生育的傅黛君虽然不能再抗得过百官的压力强阻自己了,但他暂时也没空去扩充后宫。
从自己登上皇帝位,他便一门心思地想巩固自己的权位,不断地封侯、提拔可信人才,百官阻力之巨自不必言说。
每当夜深人静时,总想寻个人一诉衷肠,以解忧虑,却无人可寻。
这样的一个妻子,如何能讲得心里话?不给自己添堵就谢天谢地了。
此刻,颓废无力感,爬满了他那原本充满了热血斗志的心。
他甚至忽然地冒出了一个念头:这皇帝,不当也罢。
随着这念头同出的,还有两行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