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淳于长入了昭阳殿,沿长廊朝西阁而去。
廊腰缦回,长廊长且曲折,并非一路直行。
这一路山水相宜,花草错落,迷人的风景却迷不住眼,更迷不住脚。
终于要见到她了。
王莽激动的心中却泛出一丝安宁,那是期盼即将被满足的无求心安。
“皇上他不会忽然出现吧?”王莽有些担忧一问。
这一问,更多的是为了她的处境而忧。
淳于长脚步依旧,淡然自信:“皇上去了东阁,赵飞燕一缠便是一整日。她可不像赵合德,相对清冷被动,否则两姐妹真不好说谁会更受宠些。”
清冷、被动...
想起自己记忆中那个青春活泼的她,王莽心底有一丝沉埋已久的情意在悸动。
是的,正如自己放不下她一般,她定然也是放不下自己的。
心中波涛再起间,淳于长停了脚步,朝廊外的湖心一指:“人多眼杂,长话短说,我就在这守着。”
顺其所指,王莽忙移目瞧去。
湖心的亭中石桌旁坐着一位女子,轻衣罗衫,背靠着自己,粗壮的亭柱挡去了大半个身子,这一眼,如那日湖旁与她相遇。
熟悉的感觉,熟悉的一角背影。
王莽没有回应,只是点了个头便越过淳于长,沿廊桥向湖心而去。
只在眼前了,原本的忧心焦急消散无踪,他的脚步缓缓轻轻地,是生怕惊着她。
似心有所感,她的身躯轻轻一颤,慢慢地站起了身子,缓缓转了过来。
是她,真的是她!
是他,真的是他!
那一刻,四目相对,神色凝滞呆痴。
两人皆能从对方眼中瞧出无法伪装掩盖的相思,心不由己的,压制得沉沉的相思。
这相思,在心底于不知不觉间将曾经的回忆与情酿得香醇迷醉。
一个在亭中,手上捧着那针与线。
一个在亭外,为她止住了步子。
何处风暗起,水光乍粼,影似心涟漪,湖中水波忍不住地浪漫潋滟。
那片刻的无声,是压制了近三年的相思凝噎住了喉。
“你真的没死!”
“你还好吗?”
片刻之后,二人同时开口。
王莽闻言干脆点了点头,再不出声,以免打断她接下来的话。
他再没往前走一步,只是在亭外的廊上站着。宫中眼杂,保持距离才能不落人把柄,才能不为她带来麻烦。
“我死了?”轻露疑惑的赵合德同样就那么站着。
“是的,我看到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你,死时便穿着那夜的衣装,手上握着我送你的环佩。阿阳公主府的人也默认了你的死亡,还是我为你收的尸,就葬在长陵县外离老宅不远的山上。”
她认真听着这份迟到的解释,王莽的语气轻轻缓缓:“我亲手为你刻的碑,留了我的名,若不信可派人去一瞧便知。”
我信!我怎么会不信呢?只要你讲的我便信!
但她没说出口,脸上似无悲喜,语气清冷:“刻了什么?”
她确实也想知道他会刻什么。
是妻?
还是...
“卿埋泉下泥销骨,从此人间相思苦。”
王莽一字一字地念出,忍不住眼中泛光,生了轻泪朦朦胧胧。
卿埋泉下泥销骨,从此人间相思苦...
他当时是有多伤心才会写出如此句子?
她在心间一字一字地重复着,心头有无尽疼痛欲化泪而出。
但她却强忍住了,以一只手依旧托着那针线,另一只手轻轻垂下,轻掩于裙后,握指成拳。
握得紧紧得,紧到指甲都要嵌入肉中。
“当时伤心欲绝,心灰意冷之下再无意于情,便...便随意地择一人而草草成婚。新人不是你,是谁都一样了。”
是啊,就如自己一般,枕边人不是他,即使是帝王在自己眼中,也与普通人无异,入不了心中。
她能理解他当时的痛绝心灰,也能理解他草草成婚的行为。
因为自己死在了他眼中,被他亲所手葬。
所以他绝望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公主的算计...
她沉默着,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开口恐怕就压不住泪,绷不住情绪。
那掩于裙后的右手,指甲已然嵌入肉中,嵌出了丝丝殷红。如白玉般润滑的掌中,那殷红渐渐缓淌。
他解释完了,满是希冀地注视着她,等着她的回应。
他希望她能原谅自己的行为。
或者,若实在无法原谅便出声骂自己两句吧,更证明她对自己的在乎。
眼前的她少了一分当初的青涩,似乎看起来更美了,更叫自己心中悸动难抑。
她会原谅自己吗?
他的心悬了起来,忐忑着,期待着,仿佛是在表白等着回应。
而她,迟迟未有回应。
她在努力地压制着情绪,就这么互相沉默了许久之后。
“你已婚,我为昭仪。你为臣,而我集天下之宠自享尊贵,岂复低贱?往夕懵懂,望君自珍自重,不复勿念。”
等了半天,她竟是说如此伤人心的话。
更叫他伤心的是,她竟将左手一抛,那枚针、那彩线,被抛入湖中。
王莽下意识地抬腿迈了一步,伸长了手,却最终还是收了回来,满眼的不可置信。
这宫中湖水可都是活水,四通八达,不是大海捞针,但也难了。
他不能靠近她,也不能奋不顾身地入水去捞,太过举目的举动随时有可能传到刘骜的耳中,为她招来麻烦。
他只能收回所有动作,依旧站着,不可置信的眼想从她的眼中读出隐藏的信息。
然而,她将针一抛,便自顾自地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的廊道离去。
转身的瞬间,泪再锁不住了。
“我得宠不易,莫害我。”
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此地平淡而冷漠。
冷到了他的心。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廊角,他又望向水面。
她还活着,那针线已然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叫她原谅自己,又如何才能将她解救出宫,还她自由,还自己一份希望。
虽然心伤,但他对她的情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再度汹涌澎湃,根本不是这短短的只言片语可断的。
甚至昨夜的压制,昨夜王静烟的种种宠爱,都被他抛到了脑后。
他相信,她不是贪享富贵的!
对赵合德,他总有着莫名的悸动。现在这份悸动更被发酵成了痴狂。
深吸了一口气,他毅然转身离去。
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之前所有的压制与顾虑,还有对于王静烟的愧,此刻早被冲得烟消云散。
长廊那边的拐角处,半张玉颜悄露,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那张脸,梨花带雨,凄楚无比。
“王莽,郎君...”
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中,她抬起那只染了殷红的手,从左袖中重新取出了那针与线。
之前抛弃的,不过是她临时准备的罢了。
这见证了二人浪漫与祈愿的针与线,她如何舍得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