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巳时,未央宫,上林苑。
暮春时节的上林苑,桃柳袅娜,百花葱笼于清澈湖旁;湖中假山环叠,亭台掩映,若九霄上的仙园坠了人间,那美,绝对不是王莽前世所涉足过的公园景致能比拟一二的。
如此美景,王莽却无缘细瞧,他被刘骜一路催着急走。
匆匆穿过这处优美小院,转过一堵高大石墙,又穿过一道拱门之后,来到了一处只有一人多高些的观礼宫殿之中。
殿中央有个一亩大小的坑,不算深,其四周是一小段铺石砖的平地,砖地之后则有三道台阶,台阶之上便是置有高低错落的一排排座椅的观礼台环绕。其中最耀眼位置是三把靠背特别高的黄金宝座,特别是中央那把宝座的靠背更比左右两把宝座还高了些许,其上铺着的锦垫绣着龙纹祥云,而另两把则是飞凤齐鸣。
王莽到的时候,坑中边缘已放置着数个兽笼,其中分别囚着猛虎、雄狮、黑熊、野猪及花豹、恶狼。充满了凶性的野兽于笼中或徘徊,或凶光毕露地伏身盯视着人群,亦或磨牙吮爪,喉咙间不断发出低鸣嘶吼之音。吼声中满透着凶性,全然不是他前世认知中的动物园里的那般温顺。
仿佛荒野遇兽,那一眼,那一瞬间,狂野的兽性透过囚笼,刺得他的心脏微微一颤。
好在不算高的坑四周扎着一根根的粗沉木桩,扯着一张由拇指般粗绳编成的大网将整个兽坑都围罩了住,让人多了许多安全感。
与王莽的反应不同,刘骜从一进入这处殿园中便立即神情激昂地拿出了主家姿态,满是兴奋的眼神透过大网不断审视着坑底的野兽,同时滔滔不绝地在王莽耳旁讲解指点着,哪只野兽擅长什么,哪只曾咬死过强大的对手,哪只更是战绩辉煌不容小觑等等。
与刘骜悄然挤在人群一角,听着他激动的言语,王莽深吸两口气,稳定了心神,将目光由下方的野兽上移开,扫视殿中人群。
他们来的不算早,此时这殿中有着许多年纪不一的官员正三三两两地或是低声攀聊讨论着什么,或是也与刘骜一般对着下方的野兽指指点点交流的,也有一小部份只是静静地伫立环望着。
除了官员之外,还有不少宫女太监,大多年轻的她们也是抵制不住满脸兴奋之神色,认真瞧着坑下的野兽。
就是不知她们是出于常年呆在宫中的难得刺激娱乐,还是出于终于有身份比她们更低贱的物种之下的优越,即使那只是些野兽。
“皇上驾到!”
忽闻太监扯着嘶哑的嗓门引颈高吭之音传来。
人群像被闪电劈中,众人瞬间噤声,迅速退让而开,由拱门至宝座处腾出了一整条通道,尔后尽皆扑通跪倒,朝着声音来源之处,拱门方向。
太子刘骜也是忽然一个激灵,规规矩矩地随着众人伏身而跪,还不忘捞着有些发愣的王莽一道跪了下去。
整齐有力的踏步声伴着甲胄叮当,一队穿铠甲配锦衣、腰悬宝剑的铁甲护卫分两列整齐而入,穿过拱门径直沿墙体向门两侧摆散开。
紧随其后便是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宫蛾簇拥着而来,宫蛾簇拥之中只有一位男子,瞧着四十岁的样貌,身上的黄缎袍绣着威猛巨龙,正是汉元帝刘奭无疑。
与昂首虎步、不怒而威的刘奭左右两侧贴身同行的两人王莽认得,正是那傅仙音傅昭仪以及他的皇后姑姑王政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昭仪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整齐的呼声中,三人径直走到宝座之前依次落坐,皇后在右侧,傅昭仪在左。
缓了缓,汉元帝才抬手示意:“平身。”
众人谢了恩,拱手起身。
元帝淡淡地扫视了一圈场内众人,尔后才望向坑中的兽笼,脸上露出了淡淡笑容。
与此同时,王政君也将视线在人群中扫视搜寻着,最终将目光定在刘骜与王莽所在方向,她抬起手招了招:“到这儿来。”
起了身,嘴上依旧嘀嘀咕咕的刘骜应声而动,迈步前去。
王政君只是简单威严地招手叫唤,却未点名,王莽正在暗忖着是否应该一道跟过去之际,却是刚跑了两步的刘骜终于是想起了自己这个称心的小老弟,又折身回来捞起他的手一道同行。
立于台阶之下,刘骜松开了手朝着汉元帝拱手伏身,道了声父皇。
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帝王,又是如此广众的场合,即使是王莽一时也有些拘谨。他只能静静地随着刘骜拱手伏身,将身子放得很低。
“嗯,骜儿到朕的后边来。”
在刘骜应声迈步踩上台阶之后,汉元帝才缓缓问了一句:“这孩子想必就是皇后的那个侄儿了吧?叫什么来着?”
他的话是对坐在右侧的皇后王政君说的。
心领神会,未等皇后开口,王莽无奈再次伏身拜倒:“草民王莽,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恭祝皇后千岁,千千岁。”
“嗯,小小年纪,倒还懂得礼数。”汉元帝轻声夸赞。
王政君轻松一笑。
却是此时,傅仙音不动声色一哂,鼻间轻轻哼了哼。
汉元帝将脸色微微轻顿,连忙改口:“不过终归是小孩子家,果然还是有照顾不周之处,这里还有朕的傅昭仪呢,怎么给忘了?”
王莽心中一个别扭。
呵,好一个得势的骚狐狸精!
心中暗骂着,却也只能规规矩矩继续行礼:“草民该死,望昭仪恕罪。恭祝昭仪千岁,千千岁。”
一股屈辱怒意由然而生,他心中很是不爽。口呼千岁间,心中几乎将她往上十八代都顺道问候了一遍。
“好了好了,去太子一旁站着吧。”
许是怕傅仙音仍有不满,汉元帝并未出声指示。见汉元帝未作表态,傅仙音又故意摆着高傲的脸,王政君忍不住开口。
王莽正欲起身,傅仙音那娇媚却令他格外听着不爽的声音再度响起:“娘娘啊,他虽是娘娘的娘家人,但毕竟无官爵在身,说到底不过一介草民,如何配得侍立于陛下身旁呢?让他站在人堆里瞧上一眼热闹那就是皇家恩德了呀。”
心头一凛,进退维谷的王莽无奈将身子一顿,重新伏下,静待指示。
被婊了,这场景画面以前只在电视中见过,想不到,今日切身体会了。
故露的略显惶恐之下,王莽胸腹间怒火更盛,他忍不住在心中重新且热情地问侯了好几遍傅仙音的祖宗亲戚。
空气忽然寂静。
沉默片刻,汉元帝忍不住打破僵局:“好了好了,一个孩子嘛,站在我身旁也不算侍立,不过是陪着太子的玩伴而已。去吧,别扫了众人的兴致。”
“谢主隆恩!”
王莽一喜,故意把‘主’字咬了重音,更是颤了一颤,让人觉着就是紧张所致。但傅仙音却是知道,这小子是朝自己示威。
她眉头轻拧了拧,心中微怒,却也最终忍着未出声。
这么多人在场,继续闹下去不仅是扰了皇帝看斗兽的兴致,更会让他下不了台。
一道锐利寒光直刺王莽,她只能隐晦地瞪了他一眼,恨恨不已。
此时的王莽也万万想不到,他与傅仙音的梁子能结到二三十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