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晴昀执意要去寻找走失的大副和安全官之时,相距几百万光年的另一边,奥伯龙号战列舰还在无数个跃迁点间徘徊。
奥伯龙某间舱室,上午11:30
"滴——您的午餐已送到。"
"谢谢,还要一份碳烤莫古干肉,再来一份沃尔夫的特调,记得要少放纤维多放冰。"
"对不起,无法识别您的指令,请您重复一遍。"
"不用了。"
送饭机器人应声离去,在他狭窄的窗边留下一道剪影。
看也不用看,佑然也知道这里不是莲号,那些只告诉过莲号AI的用餐细节是他提醒自己不要放弃的暗示。
他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坐在桌前,倒腾着手里始终没有信号的终端,在记事本上画下正字的最后一笔。
曾经的他不是没想过逃出这里,可除去窗边那条送饭机器人才能通过的狭窄缝隙,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声,使得这间浅装修的舱室更显空旷。
看了一眼时间,他不禁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按照联邦的法律,他已经被船主“非法囚禁”了五天四夜。
说是囚禁往往也不准确,因为他是自愿接受父亲的委托而来,可是船主到现在也没有放他出来的迹象,那这应该是诱拐罪才对吧。
诱拐二等公民,呃,这个罪名联邦的量刑上并不重,更何况现在是战乱时期,政府大概也没空管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吧。
怎么想着想着就扯到奇怪的方向去了?佑然清楚,如果自己逃不出去就算船主犯下天大的罪行也没有声张的可能。
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养好身体,保证自己活着才有机会为自己的遭遇申冤!
想到这里,他咬了一口机器人刚刚送来的能量棒,视线移到眼前。
一张床,一张平平无奇的书桌。
他两口咬断没什么味道的能量棒,站起身伸展自己因久坐而僵硬的身体,收拾起桌面上的东西,顺手铺开了手中能量棒的包装纸。
桌面上散落着他从莲号上带来的案件资料,没想到成了这四天来他唯一聊以解闷的东西。
拉开抽屉,那里静静地躺着25块包装纸碎屑,有的还闪着电路的微光,但都被他忽视了。
提起这张最新的包装纸,对折之后撕开一角。用双指将塑料纸熟练地揉捏成细长的物体,用这尖锐的一角蘸着能量棒的汁液,在包装纸上落笔。
现在,佑然决心开始第26次也是最后一次尝试。
门外除了时不时有机器人送饭之外,根本看不到人的影子,而这些天唯一的聊天对象明美就在隔壁。
她似乎能自由出入舱室——这是他偶然间发现自己晚上顺着缝隙丢出去的字条,第二天总会消失不见时发觉的。
小时候的烬燃族人总会玩这种小把戏来写日记,这是因为用能量棒来写字的话,字迹很快就会消失,但是在烬燃族的眼里,总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偏光痕迹。
知道这种细节的,除了和自己一同登船的妹妹以外,应该不会有别人了吧?
即使佑然在写作过程中使用了一些谈判技巧,明美的反应也从来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而且这些谈话大都是他一人的询问,基本上不会收到来自妹妹的回信。
她只是收走字条,似乎不怎么关心这个哥哥的想法,每天早上她都会在佑然丢掉字条的地方贴心地留下一串稚嫩的文字:
“哥哥今天还在忙案子的事吗?明美不打扰了哦,晚安。”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第五天,佑然知道自己再也等不了了。
今天他决定在明美收走字条的那一刻,抓住她的手当面和妹妹谈谈。
至少要让我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吧!
放下字条。
佑然的心里没有释然,反而砰砰直跳的心跳声宣告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耐心。
他害怕来的人不是妹妹,而是另外的什么玩意,这就彻底宣告玩完了。
鬼知道这艘船上除了机器人以外会有什么东西!
佑然猫着腰趴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缝隙外面的字条,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在这个钢铁铸成的匣子里,他是唯一的活物。就像在这无机物居多的宇宙中,人类不就是沧海一粟,更不用提像他这样的类人亚种了。
连联邦的一等公民也会在战场上死去,我们究其一生,大多数不过碌碌无为地过完属于自己的部分,外物不管如何变化终究与我们无关。
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去追逐无数意义不明的目标,证明自己拥有与别人有差别的价值,这样的意义,对我们自己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他仿佛一瞬间陷入了怀疑的漩涡中,这种异样的感觉是虚无吧。
佑然的身体越来越僵硬,眼前的画面接近定格,一同固化的还有那满脑子许久未经过润滑的思维。
也许让时间停留在无休无尽的等待之中,这就是我最后的归宿吧。
“喂喂,佑然怎么走神了?看这里!”
一个清冽的女声将他的思路拉回现实。
他闻声转过头去,只见一位长相姣好的金发少女正好奇地盯着他看。少女金色的发如同柔光,部分发丝似乎是半透明的,软软地垂下。
她穿着一身银白色的水手服,衣服上镭射般的光泽绽放出异常夺目的光彩。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坐在了书桌面前,手里的包装纸还没整理清楚。
这是谁……可恶,她有着我熟悉的眉眼,为什么关于这个女孩的信息,我完全没有印象呢?
环顾四周身边的景物,舱室的陈设也没多大改变,为什么自己的舱室里会凭空出现这样一位女性?这明显不符合常理。
没等他思考完毕,少女几步向前拉住了他的手,只可惜他没有摸到实体的感觉,但他的手却不自觉地向前,似乎有些贪恋般摩挲着少女那只并不存在的手。
虚影?还是三维投影?
“恭喜你拥有律师资格证啦!是不是要回到地球了啊?这么多天不见,有没有想我?”自称沐轻云的少女缩回手,笑眼盈盈地看着佑然。
她的形象似乎有些熟悉,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幻的佑然有些局促地后退两步,警觉地竖起耳朵。
想到自己在这个舱室里也没处可去,佑然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啊!就算是一个陌生人也不该冷处理, 更何况她声称认识我呢。
佑然酝酿良久干咳两声,说道:“呃,咨询费一千信用点起步。走联邦线上收款还是用虚拟帝国币支付?”
等等,我在说什么?刚刚是职业病犯了?
意识到不对劲的佑然正欲开口改正,一股不自然的力量接过了他的身体开口回道:“轻云,按照老爸的意思,任性的家族继承人就应该滚出司徒家的门。我这次来是和你道别的,我想去过不被定义的人生。”
这就是我真正的回答吗?也就是说,现在的我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
少女金色双眼里的光芒逐渐暗淡下来,她缓缓说道:“我唯一的神,你是我存在的证明啊。”
她纤细的手指在胸前交叠,接着她唇瓣轻颤,虔诚地唤出佑然的名字。少女的水手服瞬间随着她的话语顿时破碎,一袭纯白的纱裙如分子重组般出现在她的身上。
佑然静静地看着眼前半透明的少女,一股寒意逐渐笼上心头。他想逃,脚尖却挪不动一寸;他想说服自己别再看,眼皮似乎被人用手撑开一般无法闭合。
“你中病毒了吗?沐轻云。”佑然听到自己如此冷漠地问道。
少女似乎无视了他的话,缓缓走近:“是我还不够优秀吗?还是你看不起我这个老掉牙的版本?你要离我而去吗,我的神明?”
少女的语调虽然依旧温和,但迟钝如他也听出了其中古怪的意味。
沐轻云步步逼近,佑然的身体却纹丝不动,少女的眼中倒映出黑发红眸的自己。
那双不怒自威的血色双眸带着睥睨一切的气魄,仅仅是对视就让佑然胆寒。
这个人真的是我?没搞错吧!
“你一定是中了病毒。我会送你去父亲那里维修,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这次,他用的是陈述句。这句话如同冷水一般浇灭了少女的希望之火,金发的少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悲鸣,像是在强忍着哭泣,也像是发出一声压抑许久的冷笑。
“你能做出自己的选择,可我呢?”
“你会继续履行观察者的使命,在下一个世代更迭时陪伴新的佑然。如此,你满意了吗?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个真相的。”
言下之意,说得更难听一点就是——
你活该。
佑然此刻已经完全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但是这次震惊的余威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这张37度的嘴怎么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
新的佑然……那我算是新的还是旧的?
不过他明白,现在的我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我仍然会被困在这里,是这样吧。”少女的反应没有预料中的激烈,而是抬眸静静地看着佑然,如水的目光又一次回到了她的眼里,似乎刚才的癫狂不是她本人的情感。
佑然无言以对,只见沐轻云颔首,微笑着说道:“没关系,我已经明白了如何去爱。很高兴认识你,佑然。”
“再见,不,希望我们再也不见。”佑然听到自己这样说道,“感情这种东西是最难把握的变量,别再说了。”
佑然看到自己伸出手去,双指悬停在手上的终端。在那里,用烬燃族语言书写的文字冰冷而准确地显示出“重启”的字样。
“你的愿望我收到了。”少女微笑着行了个礼,可这次的笑容显得疏离了许多:“联邦的小太阳,祝你拥有自由的未来……”
没等佑然输入重启的指令,他眼前的少女影像片刻便分崩离析。直到最后,沐轻云的脸上始终挂着公式化的笑,那双金色的眼睛似乎扑闪着翅膀的蝶,翩然而逝。
“……我的肉身已死。既然消失在你的面前是你的愿望,那么我也愿意接受,亲爱的佑然。”
她的声音在耳中逐渐远去,一阵抽痛从自己伸出的手里蔓延开来。
但是再痛也痛不过佑然心里的酸楚。往往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他的心里焕发出了一道不知名的情愫,似怜惜又更似悲痛。
佑然从悲恸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倒在地上睡着了,眼前供送饭机器人通过的缝隙边上也没有了自己刚放的字条。
只有手上那道新鲜的伤口正在提醒他,这不是梦。
刚才发生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却陌生得让人如坠深渊。
佑然正想翻身,余光扫过身旁地板上映出的阴影。
抬头望去,那个男人有着一双疲惫的血色双眸,带着陈年的风霜静静地盯着佑然,不曾离开一分一毫。
这双独一无二的眼睛,来自他的父亲司徒飞。
“熟悉吗?这是你母亲的意识,就因为你的任性,我们再也无法复原她了。”
司徒飞把玩着手里的唐刀,刀刃上还粘着几滴红色的液体。
“所以说,沐轻云不仅仅是你的助手,还是你的妻子,我的母亲?”
“如假包换。这样说也不准确,那是因为真正的沐轻云早就死于战火,出现在你记忆里的人工智能是我用算法再现的意识。很陌生的体验,不是吗?”
司徒飞的语气感受不到一丝波澜,似乎也没有想让佑然回答的样子,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而你,居然让这串数据形成了自主意识,使得她的进化不再依赖于我写的代码……该怎么评价好呢?”
“老飞,我真的不明白……”
“严格来说也不是你,而是我的儿子司徒佑然。”
司徒飞将“我的”这两个字咬得很重。
“克隆体,向我证明你存在的价值吧。证明你能胜过你本人,证明你足以取代他,是不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司徒飞的双眼带着玩味的笑意,唐刀的寒芒已经将那缕若有似无的血色吞噬殆尽。
“你有为我赴死的觉悟吗,克隆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