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下无人计程车,十二只巨大的古罗马风格立柱耸立在眼前。
遮天蔽日的象牙白色穹顶笼罩着整片空地,全息影像造出云雾缭绕的感觉,柱子与穹顶的连接处隐没在白色之中,仿佛柱子与天同高。
另一头一尘不染的阶梯上有光洒下,人造光的来源是穹顶中央象征联邦政府6个主星系的六芒星图腾。
任谁也不会猜到,这个庄严而神圣的地方建在火星的一处地下基地,它有个响亮的代名词——火星港军事法庭。
也许建造成这样的目的是为了保密吧,也好,至少没有那些乱哄哄的记者捣乱了。佑然如是想道,带着妹妹走进法庭的大门。
“认证通过。司徒佑然,欢迎您。”
将红裙换成了黑裙的明美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她翻了翻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拿出笔勾画起来。
而一旁黑发红眸的少年神情肃穆地拍了拍少女,说道:“火星港这边的情况特殊,一会儿没办法带你上辩论席,你只能旁听。”
“诶?”明美娇小的脸蛋上露出遗憾的表情,“好吧,记得听老师的话哦。”
“好。”佑然温和地笑着,随后从明美手中接过一叠存有案卷信息的数码纸,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台阶。
离开庭还有半个小时,身为妹妹的明美很能理解哥哥的顾虑与紧张,因为刚才出门前佑然老师克劳德的叮嘱让人不由自主的警觉起来。
——记住,不要深究真相是什么,那是刑警要做的事。你只需要找出更多的可能性,用疑罪从无原则为委托人脱罪,明白了吗?
在佑然看来,克劳德这句不同于往日的嘱托已经超出了所谓“简单”的范畴。
喜欢反着说话的老师居然能将这种案子交给一个从未接过刑事案件的新手律师,是对我有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呢?
多想无益,所谓巧计不如拙诚,既然已经收到了野田凛誓的委托,就不能辜负他的信赖才行。怀着这样的心情,佑然加快了步伐。
另一边,善解人意的明美知道哥哥是不想让她也蹚这滩浑水。
在目前星际战争的大背景之下,三大势力的明争暗斗一直存在,稍加不慎很有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她不禁为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而懊悔——要是有办法帮到哥哥就好了。
与此同时,到达准备室的佑然也逐渐察觉到了这个案子的复杂性。
在翻看整个案卷的同时,他发现关于尸检报告这一栏根本没有任何记载。这很不正常,更何况“雷神”号惨案是三年前发生的事,不可能连尸检报告都藏着掖着。
同时,由于昨天会面太过匆忙,根本来不及问野田凛誓这个委托人更详细的信息,比如时隔多年又入狱的原因是什么呢。
而且,大副何汐与野田之间的关系也很让人在意。查看过资料后佑然发现,何汐曾经当过消防员,立过三等功。原本应当是何汐来做指挥官,但由于他的双手受过难以治愈的烧伤而被迫放弃了。
种种信息表明,这背后一定有我触及不到的黑暗。
现在我相信老师和委托人就足够了吧?不,我现在除了相信别无他物。
“辩护人,被告已带到。请做好准备。”
整理好思绪,他在法警的引导下走进了主法庭。推开厚重的门,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场景。
偌大的法庭,站在门口就能将大厅的景象一览无余,这个法庭真是将简约贯彻到了极致:除平平无奇的旁听席之外,广阔的空间里悬浮着四个立方体形状的透明隔间,上面的名称是由四种不同的语言书写的。
佑然很快认出了辩护席的位置,走进了最左侧的隔间。
路过旁听席,佑然捕捉到了月辉和老师克劳德的身影,并向他们点头致意。
而最后一排还有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黑色口罩的人坐在明美身边,有些可疑……但也没时间确认那人的身份了。
“原来不是克劳德啊,没劲。”风琴般的声音从隔间的通讯系统中传来。
正对面的隔间逐渐有人影出现,那是一个长发的男子,身材过分修长,过分白皙的肤色与没有眼白的深黑色双眼让人不寒而栗。
那人穿着和自己类似的袍子,想必就是检察官了,佑然对着他露出友好的微笑。
忽然自己的通讯终端亮了。是明美。
明美:哥!这位是天才检察官黑曜,我在杂志上看到过他,就是三年前负责“雷神”号案件的检察官!
佑然:那位幽灵一样的家伙,应该是外星种族吧?
明美:是的。他来自半人马座,种族是寐语族,从小就擅长辩论。而且这个人脾气古怪,很多有经验的律师都败在他手里。不过我相信哥哥,加油啊!
佑然的心里泛起一股暖流,他迅速关闭通讯终端,深呼吸以平息狂跳不止的心。他一边揉捻着自己的发丝一边翻看着案件的资料,尽可能为之后的辩论做好准备。
联邦政府的审判有一个特点,就是以交叉辩论为重头戏,法官以及陪审团都极其看重这一环节。
也就是说,在证据链条不够完善的情况下,我只能在这个环节给大家充分的说明,才有机会赢得审判。
“尊敬的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员上午好。听说这次的辩护方是新手,就让他先进行陈述吧。”黑曜颇绅士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那我就不客气了。佑然放下数码纸,透过透明隔间果然看到了一排虚影,十位陪审员的投影出现在法官的右侧。
明美正坐在旁听席的最后一排,为哥哥捏了一把汗。这个角落距台上很远,隐没在黑暗中能给她不少安全感。
检察官黑曜双脚分开,站得笔直。
另一边,佑然双手扶在隔间的桌板上,说道:
“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员好。感谢检方,但辩方要提前对您说一声抱歉了。”
佑然的话引起了全场的质疑。
“这小子要干嘛?”
“谁知道呢。看他表演了。”
……
佑然却一扫之前的焦虑,正色道:“我要反对您所有的主张,这就是我今天的陈述。”
全场一片哗然。法官连忙落锤制止众人的议论。
一旁的黑曜也不禁咳嗽两声打断佑然的话,“太惊人了,该说你是勇气可嘉,还是狂妄自大呢。那么你该不会要否定死者已死这个事实吧!”
哄笑声此起彼伏。但好在隔间隔音效果够好,佑然并没有听到全场的笑声。坐在前排的克劳德却不禁为佑然鼓起掌来:“这招虽然损得慌,但有用。”
“这不是我们争论的重点,检察官阁下。”佑然镇定自若地回道,“我请全场注意,不要被检方的立足点迷惑了。
首先,检方的逻辑基点在于凶手不是他的话还有谁,其次就是在我的被告身上强加一些动机,类似的假设都是危险的。”
黑曜露出一口尖利的鲨鱼齿,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你认为被告没有杀人,就因为受了他的委托吗。法庭上是要讲证据的,让我听听你的结论。”
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乖巧的小子居然用这一招,可不能让他先声夺人了。黑曜眯起眼睛,不知道佑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当然,我准备好了。”佑然深吸一口气,“辩方质疑的有两点:第一,‘雷神’的操纵系统很复杂,需要指挥官全身心投入其中,否则难以完成高频次的攻击。
但三年前的那场战争中,‘雷神’号进行了一次完整的超低空袭击,我认为除了被告外没有人能实施。
第二,凶器古董左轮手枪出现的时机很奇怪,这种私人藏品不应出现在这里。要想杀人的话更方便的做法不应该是直接拔出激光配枪来得更快一点吗?
这些古怪的地方,以检方的出发点无法解释,但辩护方能解答。”
全场一片寂静。表面上看,司徒佑然的话极具煽动性,但黑曜也并非毫无准备。
黑曜露出了他标志性的露齿笑,回道:“虚张声势就到此为止吧。传被告上前作证。这是目前唯一有效的人证,检方建议提前开始交叉询问。”
糟了。佑然这时候才发觉自己的问题所在。一般情况下按照流程,检方应该先行陈述,辩方才能根据陈述中的漏洞进行反击。
现在已经攻守易位,更不妙的是主动权已经被黑曜完全掌控。这个绵里藏针的家伙不愧是能赢不少律师的人,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同意进行交叉询问了。
“辩护方,没有异议。”
司徒佑然和黑曜之间的隔间里,男人的身影渐渐清晰。
数码纸上,一张野田凛誓与大副何汐的合照吸引了佑然的注意。
这位名叫何汐的军官相貌英俊,戴着手套的手搭在野田肩上,显得十分亲密。
但眼前的野田却让人大跌眼镜:只是一晚上不见,野田凛誓仿佛已经老了十岁,布满血丝的冰蓝色双眼空洞地直视前方,唯独依旧硬朗的五官告诉众人他没事。
在佑然看不到的地方,月辉的手攥紧了。她的指甲深深刺进掌中,红色的血一点点从指间渗出。
“被告,报上你的姓名与职业。”
“野田凛誓,职业是医生。”
“辩方请。”黑曜伸出手来。
“……”佑然控制住自己的十万个为什么,转向这位让他又爱又恨的委托人,说道,“那么被告,能为我们介绍一下‘雷神’号的指挥系统吗。”
野田凛誓无力地点头回应道:“好。她是我驾驶过的星舰中,最独特的类型。在指挥过程中,几乎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这么多参数的设置,甚至向人工智能下达指令都需要上百条密钥。”
没等佑然反应过来,黑曜便抢先开口问道:“先生有数学博士学位,曾经在蓝血帝国希雅大学担任过教授,没错吧。”
得到野田肯定的答复后,黑曜便眯起眼来继续说道:“那么,如果是您的话,应该能将这个过程缩短很多吧。”
不要回答,野田先生。这是诱导提问,他正在篡改你的发言啊!
佑然感受到了黑曜咄咄逼人的气势,不同于人类在言语上逼退对方,反而是将敌人的退路慢慢封死。
正如蟒蛇一样!这个名叫黑曜的家伙,采取的正是这种温水煮青蛙的做法。
“是的。我并不打算隐瞒。”野田似乎读懂了佑然的想法,微微摇了摇头。
“那么辩方的第一个主张,没时间杀人什么的,就不成立……”
“且慢!”佑然果断开口打断黑曜的攻势,“既然阁下是三年前那场审判的参与者,那么一定有死者的尸检报告吧。
不管所需时间多少,只要与死者的死亡时间进行对比的话,一切就一目了然了。”
话音刚落,旁听席上赞同的声音此起彼伏。佑然明白自己在这一回合成功夺回了主动权,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未成想,黑曜却毫不犹豫地上传了相关的报告。
佑然见状只能采取缓兵之计,抛出下一个问题:“被告,你为什么时隔三年再次入狱了。”
“很简单,因为之后我制作了一个基于此事的模拟程序,太细致而被系统检测到了。”野田的表情甚至有些自豪。
这又不是值得夸耀的事……佑然扯了扯嘴角,目光在尸检报告上迅速扫过。
黑曜的笑更灿烂了,他不紧不慢地打断了佑然的思绪:“诸位,辩方的闹剧到此结束。现在检方阐述一下观点:
这三位军官的死因均为枪杀,经过子弹的膛线纹比对,杀死这三位军官的凶器就是这把古董枪,枪的扳机处检测出了被告和其中一位死者何汐的指纹。
以上皆有直接的证据,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在十位陪审员热烈讨论间隙,佑然敏锐地意识到黑曜刻意转移话题这一点。但他明白刚刚黑曜的话已经在陪审员之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法官也表示赞同,要是不提出反论的话肯定就完了!
冷汗顺着佑然的脊背往下流,渐渐润湿了他的衬衣。
“不,这是关键性的矛盾。”佑然忽然想起了什么,调出照片说道:“请各位看一下这张照片!”
大屏幕上,野田凛誓与何汐的合照赫然出现在眼前。佑然放大了何汐的手部,镇定地问道:“被告我问你,何汐为什么要一直戴手套。”
“因为受过烧伤……啊!”野田后知后觉地露出惊诧的表情,这些全都被佑然收入眼底。
“所以,他不可能留下指纹!”
“辩方我要提醒你,这好像与本案无关。”黑曜缓缓说道,但那张苍白的脸上也流露出难以隐藏的动摇。
“连你也不能肯定吗。那好,我来告诉你是否有关。”佑然戴上手套,走出隔间,在中央放置证物的桌子上拿起那把古董枪。
“你要干什么,辩方。那里面还有一颗子弹,当心走火!”法官焦急地叫出声来。
“做实验而已。”当佑然用手指扣下扳机之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枪没响。佑然又扣动几下,依旧没响。
“你是说……”黑曜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论证中确实如佑然所说缺少了关键的一块拼图。
“这枪也太干净了。只有扳机上有指纹,而且当时的枪需要装填,弹仓处连指纹也没有,这样杀不了人吧。”
佑然小心地把玩着枪身,“关键是这子弹已经不再量产,现在只能用市面上的替代品进行装填,得费不少时间吧。
检方,请你告诉我如何能在指挥舰船做出高难度低空飞行的间隙,顺手还能完成装填,而且能在除了扳机以外的地方都不留痕迹呢。”
一席连珠炮一般的话顿时博得全场喝彩,台下的明美也不禁为哥哥鼓起掌来。
黑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修长的身躯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
法官也捋着花白的胡子摇着头,似乎已经给这场审判画下了句号。空气接近凝固,众人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
正当佑然觉得一切都要结束之时,野田凛誓却开口打断道:“好了。我认罪,是我杀的人。”
“你在干什么,野田!”佑然欲哭无泪,费了这么大劲博出来的可能性,竟然会在被告自己的手中终结。
“冷静一下,辩方。让我们听听被告的供述。”黑曜喜不自胜,双眼眯成弯月的形状,欠揍的样子让佑然几乎将嘴唇咬破。
佑然深吸一口气,缓缓摘下手套,一言不发地走回辩护席。当他的目光扫向野田的那一刻,他却从野田那双眼睛中看到了不止是看淡生死的释然,更多的是信赖与感激。
“谢谢你,小子。我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我疏忽了。”野田凛誓一直紧绷的表情突然柔和起来。他弯起嘴角,那是如同冰山融化一般、尘埃落定之后才会露出的笑。
佑然总算明白,为何野田要拒绝委托,又为何野田的上诉一次一次以失败告终。
野田此举就是求死。但是有人却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他离开这个世界。
野田,你真的傻透了。原来自己的敌人从一开始都不是眼前的这位检察官,而是自己的被告,更是自己全心全意信赖的委托人。
“肃静,肃静!被告,你确定吗。如果确认有罪,这次你将不再有上诉的机会。”法官说道。
“我……”
“我反对!”旁听席上,一个酒红色头发的女性站起身来,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她举着手中的终端,一边走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朝法官的方向喊道:“我是辩护方的证人,交叉询问还没有结束!”
佑然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这个姐姐可真是自己的救星呐。
抓住野田愣神的机会,佑然赶忙回应道:“对,辩方还有……一个证人,她带来的是决定性证词,务必要听。”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法官身上,法官庄重地点了点头。
“证人,你的姓名和身份?”
“艾尔莎·野田。我是他的夫人,也是医生。”
“你也和‘雷神’号惨案有关吗。”
“是的。在交出这份决定性证据之前,我想对野田说两句话。”
“请便。”黑曜意外地没有阻挠。
“古有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你不必过于自责,何汐是因为他的错误决定而死。”
艾尔莎的微笑如同飘舞的樱花,凄美而让人动容。“而现在,我也要为我的错误买单了。没事的哦,所长大人。我是带着这份觉悟站在这里的。”
野田顿时变了脸色,一颗泪珠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滑下,但他却顾不上擦:“闭嘴,人是我杀的,我认罪!”
已经迟了。佑然怎么也没想到,艾尔莎随后提交的证据正是那份失踪了的舰桥监控。铁证之下,任凭野田再怎么解释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赢得胜诉的佑然也根本高兴不起来。他总算明白了老师那句话的含义——
“不要深究真相……”
“小子,前面可是深渊啊……”
我所追寻的真相,真的有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