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独立展示自己实力的机会能来得这么快。
叩响厚重的客舱门,黑发红眸的少年端进两杯果汁。少年身着一件干净的白色衬衫,与舱室里穿着华丽汉服的两人有些格格不入。
“佑然,吾等吩咐的案卷找到了吗。”
“早上已经送到您客舱里了老师。”
“不错。今天下午的会面安排了吗。”
“烩面?还得等到回地球的时候才能吃……”
“吾等,今天下午要见委托人!”
“啊!您的日程表在这里,请过目。”司徒佑然递上一张发亮的数码纸,揉了揉眼睛,清亮的红眸里满是倦意。
“辛苦了。明天就你出庭吧。”
“好……啊?什么!!”
“大惊小怪。身为吾等头号关门大弟子,怎么这么不稳重?成何体统。”
“可我……”我才拿到律师资格证刚刚一周啊!!
佑然的困意顿时一扫而空,硬生生地把自己想说的话吞到肚子里,碍于老师的威严不敢发作,只能紧张地握住自己的手腕。
许久,见老师根本没有答话的念头,他状似漫不经心地抬眼,老师对面那位女子曼妙的身体曲线顿时展现在眼前。
她肤若凝脂,紫金色外套上繁复的花纹让人眼花缭乱,三千青丝垂至胸前,一杆烟枪夹在左手的食指与中指间,右手摩挲着一块方方正正的水晶麻将。
眼波流转之间,她朱色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桌对面的男人。
好美!和之前见到的那位后勤官不同,这位更多了一份妩媚与明艳,有着别样的风韵。
女子察觉到他的视线,极为不悦地剜了他一眼。随即她的玉指抬起甩出手中的麻将,桌上的水晶块相撞顿时发出“喀”的一声。这清脆的声音让他彻底没了倦意,冷汗顺着脊背慢慢滑落。
这女的是谁,居然能出现在老师的舱室里,还会打麻将?这也太离谱了吧!佑然自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后退一步逃也似的跑出了客舱。
“哥?你怎么脸红了。”守在门外的妹妹明美拉了拉他的衣角。
“没事没事,一定是幻觉吧。”像老师那样的退休宅男怎么也能约到如此貌若天仙而且也会打麻将的女士啊!
他不禁感到好笑又好气:我23岁,目前为止连家乡的女孩子都没鼓起勇气约出来过一次,就被迫离开故乡了。
故乡覆灭的悲戚忽而搅得他心神大乱,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拉着妹妹慢慢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司徒明美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神情,只是微笑着拉着佑然的手回道:“那个美女姐姐是来自另一个国家的月辉大人,不是幻觉啦!还有,按时休息对身体好哦。”
“你说什么,另一个国家的人?帝国狗要增兵了吗?(莱塔星系粗口)的仿生人!”佑然瞪大眼睛,一个激动就飚出了家乡的脏话。
“哥你小声点啦,她不是帝国人。”明美用力抓住哥哥的小拇指,“还好这是克劳德先生的私人飞船,要是在‘卢浮宫’号那种大船上就糟了。”
克劳德·兰瑟,是他老师的名字。他也意识到失言,不安地挠了挠头,脑子飞快地运转着。
月辉,商业帝国‘瑞’外交部发言人,这时候出现在老师的私家飞船上绝对不寻常。联邦政府是要和中立的第三方国家求援了吗?
据佑然所知,老师克劳德做过联邦最高法院常任法官,(早在两年前就退休了)怎么看也不值得月辉这么高等级的人私下会见吧?
他左想右想也没结果。
果然一牵扯到政治,任何简单的问题都会变得复杂起来。
“佑然啊,我这辈子值了。”
“老师您打完麻将了?”
某种程度上老师确实没说错就是了。
“月辉女士牌技之高超,吾等不是对手啊。和你妹妹收拾好东西,咱们要着陆了。”中年男人乐呵呵地朝少年说道,一身深绿的汉服完美地遮住了他的身形,衣襟的竹子暗纹显得风雅别致。
克劳德身后的女人朝他微微抬起下巴,朱砂色的眼妆闪动着明艳的光,配上发髻上的紫金色步摇,颇为华贵。
不愧是老师,不管在什么时候,雷厉风行的气势倒是一点都没变。
佑然心领神会地应了一声,拉着明美匆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十七分钟后,佑然一行人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全宇宙最大的监狱“锡城”。
司徒佑然这下彻底傻了眼。他从未被告知此行的目的地,要是在这里的话他宁可请假也不愿来这个鬼地方!
这个监狱坐落在冥王星,一直受到商业帝国“瑞”直属管辖,关押的都是重刑犯和死刑犯,基本上不对外公开。
外界也极少获知这里的消息,关于这个监狱的传闻多如牛毛,但从未有消息认为“锡城”位于冥王星。
不得不说,“瑞”的保密工作水平很高,若不是有月辉这种级别的人专程赶来,想必一切都是空谈。
那么月辉此行的目标也就能解释了,但为何要带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一起……佑然不敢再想。
“克劳德,阁下珍藏的云遮月实属上品,有心了,月辉在此谢过。作为酬劳,我会兑现承诺。”月辉欠身行礼,如玉珠落在银盘里的清脆嗓音让人愉悦。
什么承诺?佑然警觉起来。商业帝国“瑞”的政治是由巨大的星际财团在背后操纵的,据说其首领也是靠垄断一些宇宙稀有金属发家,作为生意人更是一诺千金。
银河系一直有“得之千金不如得瑞之一诺”的传言,让佑然不禁揣测道:这云遮月是何等珍物,能博得“瑞”国人的承诺呢?
“与您共度一个美妙的上午,吾辈何其有幸。”克劳德作揖还礼,司徒佑然见状也不紧不慢地上前行礼。
月辉饶有兴趣地端详着这个黑发红眸的少年,臻首微倾。
“诚如所言。兰瑟先生的爱徒,年少而知礼,博学而不骄。这个案子交给你,我也放心呢。”月辉眯着眼睛猛吸了一口,徐徐吐出雪白的烟雾来。
佑然听着心里直犯嘀咕:这是在夸我呢还在贬我呢,这等人物说话的意图真是捉摸不透。
“云遮月是一种烟草的名字哦。”明美小声地对他说道。就是那个吸了能吐出白烟的烟草?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啊。
佑然正嘀咕着,另一边月辉转身从侍者手中接过大衣穿上,走在一行人前面,主动为他们开路。
“听着佑然,之后名义上是我负责这个案件,实际上明天你要替我出庭。这边我已经和月辉谈好了,她同意了。”
“那个,老师,我是,新手。”佑然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强装镇定撩了下额前的碎发,反而更乱了。
而身旁的司徒明美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冥王星的低温而发抖——即使穿着厚重的防护服也无法阻挡。
克劳德伸手揉了揉少女的头发,安慰道:“别怕,这些我都知道。给你个大方向吧:你只需要在明天出庭的时候提出更多的可能性。另外,第一次出场就接死刑犯的案子,够刺激吧?”
男人见佑然许久没有反应,伸出大手拍了拍佑然的背:“其实案子我看过了,没什么难度。大胆去做,其他的事有我在呢!”
我才不信嘞!但现在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佑然只能欲哭无泪地点点头。
穿过停机坪,一行人乘上一辆无人驾驶车。路上尽管克劳德时常和前座的月辉插科打诨,但佑然的心思已经不在闲聊上了——他反而获得了异乎寻常的平静,掏出随身带着的终端一遍一遍翻看着委托人的信息。
委托人:野田凛誓,职业:在职医师
几年前轰动联邦的“雷神”号惨案的直接参与者,因当时证据不足而被迫放弃上诉的公检机关,最近似乎取得了新的证据。
佑然:这怎么可能?在目前这个超信息化的社会中,别说杀人,甚至连偷个东西都能被无孔不入的数据流捕捉到。
在他看来,按理说这种重大的案件能取得突破的只有最初的几轮搜证,除非仪器有问题,否则根本不会出现新证据。
注释:“雷神”号是当时联邦政府生产出的残次机型,由于机型老旧而无法适配最新星舰人工智能,导致其指挥系统繁杂,很少有人能驾驭她,而这位年少有为的指挥官却能实现在一般情况下都做不了的高速规避动作,在当时名震一时。
直到“雷神”号在前往天鹅座途中遇袭,惨案的发生促使工程师们着手在这个机体的基础上进行改良,才有了目前的现役特种驱逐舰“莲”级。
佑然:记起来了,“雷神”号惨案在前几年闹得沸沸扬扬。听说星舰是在护送人质的途中遇到了帝国舰队的伏击。
自知潜行任务已经失败的情况下,指挥官假意答应交换人质实则发起突袭,取得了额外的战果——当然,之后发生的事都是后话了。
“雷神”号惨案以大副何汐的死而告终。在战斗中折损的兵员不过七人,但真正引起社会各界舆论不满的却是发动突袭之后,“雷神”号因不明原因失去了十个军官。
真正让人在意的是,这些军官均在舰桥上值班,而且军衔普遍高于指挥官野田凛誓,都对野田的恃才傲物颇有微词。
而且据“雷神”号人工智能当时的航行日志看来,两拨人出现了很大的意见分歧,不排除有肢体冲突的情况。
当时丢在指挥台上的一把沾血的老式左轮手枪后来经过检验也被证实是凶器。
佑然又翻了翻当时的媒体报道,上百万条消息顿时汇聚在面前。
让他头疼的是,上至帝国阴谋论,下至激情杀人论,关于这些军官的死因说什么的都有。
粗略一看,目前主流的观点认为野田是凶手的可能性很大,决定性证据凶器配枪的出现更让舆论无比坚信野田就是凶手。
决定性的问题就出在那把老式手枪上,那枪是野田的私家藏品,经过检测上面只有野田和大副何汐的指纹。
佑然不禁感叹道:乱世之中,法治的无序化已成常态。为掩盖战场上普遍存在的人道主义灾难,议会不致力于保护民众利益反而为转移公众视线故意放大一些社会问题,政客惯用的低级伎俩令人作呕。
委托的内容也能猜出来了。对于只处理过民事纠纷的佑然来说,这算哪门子《简单》啊,搞砸的话会扯出一些不相干的麻烦事,说不定会扯到政治上呢。
“到了。”
佑然顿时从沉思中惊醒,横亘在眼前的监狱“锡城”就像一头沉睡的巨兽,用钢筋武装到了牙齿。
几乎看不到光的地平线那头,一辆辆开采甲烷的星球车密密麻麻却井然有序地运作着。
监狱坐落在高大的氮冰山脉上,在冥王星特有的暗灰色雾霾包裹之下,看上去宛如暴风雨中的孤岛。
穿着沉重的防护服走进监狱大门,佑然看到来往的警卫个个全副武装,狰狞的机械外骨骼爬满全身,甚至连面部都覆上了厚重的金属盔甲。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不发一语,分不清是人还是人工智能。肃杀的气氛让人心生寒意,大腿突然传来重物拉扯的感觉,才发现是妹妹明美因为紧张抱住了自己。
佑然隔着防护服对女孩说道:“没事的,我在。”下一秒便伸手抱起女孩,继续向前。
一行人通过层层检查来到了一座单人隔间附近。与想象的样子不同,这个会面室始终空无一人,冷寂的氛围和监狱外没有什么不同。
佑然刚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坐定,克劳德便和月辉离开了房间:“吾等就在外面等待你们的好消息啦,对我的委托人要温柔点哦。”
“啊,好。”佑然尴尬地扯出一个笑,摘下头盔,顺便帮妹妹理好衣服。
一抬眼,原本空无一人的对面已经出现了一位神情淡漠的男人,看样子穿着一套休闲家居服。
如果这里不是监狱的话,也许我不会认为眼前这人身陷囹圄之中吧。
根据光线判断,佑然很快就看出眼前的这人不过是全息投影。以上种种,都让他对眼前这位黑发蓝眸的青年倍感兴趣。
既然是重刑犯,为何能在监狱里穿得如此随意?
“你就是,野田先生?你好,我是你的律师司徒佑然。”佑然试探着开口,余光瞟到玻璃右上角红色的数字开始闪动。
砰砰,砰砰。心脏的跳动声清晰可闻。
那个代表着剩余的会面时间吧,听老师说过。
气氛安静得像是在和空气对话。
“……”在叫到他名字的时候,野田的睫毛抖了抖,也算是回应吧。
“你的详细情况我大概了解了。请你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并给我一份正式的委托书,这样就算是走完流程啦。”
佑然故作轻松地说道。
“……”
长达半分钟的静默。
佑然扯了扯嘴角。
居然还是不肯说吗?委托我的人,不是你吗?翻了翻手中的资料,确定无误后,佑然想到老师说的话:要温柔一点……
但从老师的习惯看来,他一般都说的是反话。
那么答案显而易见!
“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杀人。我有自己的执念,不会为杀人犯辩护。”佑然作势站起身来,“我说的是真心话,虽然确实也没接过这种关乎人命的大案子。”
“哈,天真。那你肯定也混得不怎么样。你这样的人,不是傻就是蠢。”野田眼睑低垂,虽然脸上露出了鄙夷的表情,然而佑然知道,他开口的一刻就代表自己赢了。
“是嘛。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实际上只是不信任而已。”佑然单刀直入地走上前,“我可以肯定,你没杀人,这也是我愿意站在这里的理由。”
“别自以为是了!当时可是我亲手打碎了航行记录仪,杀人的枪也是我的,有什么好说的!舰桥里只有我一人活下来,不是我还能是谁!鬼魂吗!”野田似乎被激怒了,冰蓝的眼珠里不甘、懊悔与痛苦交替出现,硬朗的五官也变得有些扭曲。
“噗。”佑然反倒笑出了声,“你这话说给我听听就好,法庭上可不要随便讲。”
“呼……”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野田凛誓不服气地咬了咬牙接着说道:“狡猾的小子,我绝不会再说一句话了。”
“长话短说。野田先生,我们的时间有限,现在的我不会向你隐瞒。”
佑然的红眸中闪过一道光,“这样吧,咱们打个赌,下面这些东西要是我说对了,你就要正式委托我做你的辩护律师。如果我说错了,我马上就走。”
对面的野田凛誓抿起嘴,冰蓝的双眼里看不出悲喜。
那张不怒自威的脸,线条似乎柔和了许多,只有依然紧锁的眉头代表他始终在盘算这笔交易的收益。
良久,野田凛誓抬起头,幅度轻微地点了点。
“哥哥太乱来了,要是输了的话老师那边怎么办。”明美踮起脚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我不会输,放心吧。”佑然伸手捏了捏女孩的脸,深吸一口气转向玻璃对面,伸出三只手指:“我有三个必定成立的结论。第一,你没有杀人的时间,凶器身上的疑点也很多。据我所知,‘雷神’号的指挥系统过于复杂,你应该没空腾出手来杀人,更何况那把老式手枪本不该出现在舰桥。
第二,你拒绝辩护,但我有种预感,如果不处理好这个案子,很可能会导致你的国家与联邦政府开战。
第三,你和何汐的交情很好,这也是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在这种情况下选择沉默的原因。放任别人将罪名安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很好受吗!你要为你的举动负起责任,想想你的家人啊!”
依旧是沉默。
佑然眼角扫过墙边的监视器,脸上露出了云霁月明的笑:“方便我说出你的国籍吗,野田先生。”
但这次的沉默没有持续很久。
“闭嘴,你懂什么!”仿佛被戳中痛点一般,野田的全息影像朝他挪动了一步,“你以为我想吗,这一切……”
“看来我是说中了。正确率是多少,不会是百分之百吧?”
司徒佑然的笑更灿烂了,“那,愿赌服输哦,明天开庭前我们还有机会继续说。”
他的目光扫到右上角不停变动的数字:10 seds。
只剩十秒了!尽管似乎在论战上占了上风,要是这家伙反悔怎么办?佑然不禁暗自捏了把汗,紧张地站起身来,等待答复。
对面的野田凛誓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眉头舒展开来,压低声音对佑然说道:“小子,别怪我没提醒你,前面可是深渊呐。”
“没关系,我始终相信我的委托人没有杀人,你也要相信我,这就足够了。”
“狂妄的小子……明天见。”
玻璃那头,野田的影像消失了,正如从前一般什么都不复存在。
你说我蠢,你不是也一样吗。这其中的隐情,就由我佑然来挖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