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平坐在梁上的身子向后一仰,整个人成自由落地,摔了下来。
廖杰卿没想到三平这个不着调的,居然选择这样一种下来的方式,下意识站起身想去接住她。
哪能想在下落的途中,三平用膝窝勾住房梁将身体摆正,平稳落地。
“早上好,廖杰卿还有这位宋先生。”
三平礼貌地向宋知许二人点头示意,其礼数规矩,与平日里大大咧咧地样子,相差甚远。
“早上好呀,小姑娘。”宋知许笑眯眯地挥了挥手,“怎么称呼呀。”
“叫我三平就好。”
廖杰卿不着痕迹地往三平那边挪了一步,向宋知许介绍道。
“咳,先生,这是我在江渝认识的朋友三平,嗯,三平,这是我的授业恩师知许学堂宋先生。”
随后,又用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悄悄地问三平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不是说在城北见面吗?”
“大概从你和杨峰斗嘴时,她就在了吧。”
宋知许咂吧咂吧嘴,嗯,今天的茶怎么格外的酸呢?
“咦,先生您果然厉害。”
三平也不是什么藏头露尾之人,既然已经被发现了,索性大大方方说出来便是。
“我确实是跟着杨峰前后脚来的。”
宋知许看了眼三平,又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向廖杰卿。
“这就是你说得所谓的杨峰软禁你?我看你过的还挺滋润的吗。”
廖杰卿想张嘴反驳,但都被先生抓了个现行,反而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行了行了!”宋知许向他俩挥了挥手,满不在意道:“你俩也别像两根柱子一样在这边杵着了,想干嘛干嘛去吧。”
“师父我呢,就在这里等你一晚,明天就上山回家了。”
说罢,宋知许起身背着手向二楼定好的客房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好好想想,剿匪,若是去,那就好生待着,若是不想去,就来找师父,师父带你回家。”
带我...回家吗?
廖杰卿挺喜欢这个词的,自己打从十多岁起被宋知许收养,直到现在,仍记得那个雨夜,从一纸墨青色油纸伞下伸出的那双手。
那是,第一回有人说要带自己回家。
三平站在一旁,看这廖杰卿脸上不知在怀念什么的幸福笑容,心想这傻小子又在这边乐呵什么呢?
用手肘戳了戳他的腰窝,三平贴在他耳边说起来悄悄话。
“没想到你还会在人背后说坏话。”
又想起了在话本中看到的字眼,看了看仍是一脸不舍的廖杰卿,说道。
“师宝男,真下头!”
“嗯?”廖杰卿愣了下,“你说的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看话本学的。”
两人也没多说啥,一前一后回到了城北。
这几天,荒郊的流民们基本上都完成了安置,就剩白汉他们营地的没进城。
用白汉自己的话说,活人死人殊途,还是不要混在一块好。
两人从三平当做落脚点的不知道第几个房子里取了些碎银,又开始了日常的散财活动。
一路上两人一前一后,三平在前面撒钱,廖杰卿在后面跟着,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少女,在今日却格外的安静。
若是平日,廖杰卿指定要讽她两句,说怎么今天舍得放过他的耳朵了。
但是现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三平解释。
我家先生来接我了,我要和他回去...
江渝虽然很好,但我也有自己的归处...
不好意思,在友谊和亲情前,我选择师父...
思来想去,怎么开口都不合适,所幸还是不要开口了。
真是个愣子,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没看出来自己在不高兴吗?
走在前面的三平也皱了下眉头,颇为不满地停下了脚步,廖杰卿没注意,差点撞了上去。
“三平,你...”
还未等他开口,三平便一把抓起廖杰卿的袖子,拽着他往街上跑。
“跟我来!”
这是去?
廖杰卿任由她拉着自己,脚下跟着便是了。
两人又从城北跑回了城南,三平东拐西拐地走进一个巷子,当然,说是巷子,却比城北的大街都宽敞。
“本女侠请客,带你逛街,你有没有意见?”
三平松开他的袖子,指着位于巷口不远处的一家小店,指挥道。
“这边。”
那是一家卖书的小店,廖杰卿抬头看了看店门口的牌匾。
三文书屋,想必就是三平口中常去的那家。
还没进门,店里走出来一个弯着腰,杵着拐杖的老者走了出来,看见三平后,就指着拐杖破口大骂。
“好你个小妮子,平日里看书不给钱就算了,还把人往店里带,真是给你脸了!”
说罢,就作势用拐杖往三平头上敲。
那拐杖挥得雷声大雨点小,看似用力的一下,落到三平头上就变得轻飘飘了,对于一个七境修为的修者来说,就跟叶子落在头顶一样。
可是三平却抱头大呼,像是被打疼了一样,碰瓷道。
“好你个老不死的,居然敢打我,啊不行不行,这一下我就头昏眼花,得看好几个时辰的书才缓得过来。”
“切,装吧你。”老头没有管耍宝的三平,拄着拐杖又走回去了,扯着嗓子说道:“老规矩,进店看,别跟个呆子一样站外面挡路,我还怎么做生意呀!”
说着满是嫌弃的话语,老头的脸上却洋溢着轻松的笑容。
这小姑娘十多年前就隔三差五跑来看书,遇见不认识的字还是问自己学得,长大后就来的少了,十天半个月可能都来不了一次。
哎,忙点好,也不成天过来陪个老头子聊天,还是得多出门逛逛,找找小伙子不是吗?
从屋内取了些茶点,放在三平常坐的那张桌子上。
回头看了一眼在店里和廖杰卿打科打诨活力满满的三平,老头子笑了笑,坐回了老爷椅上,拿起一份小报读了起来。
你看看,他说的没错吧,年轻人就是该多出去转转,这半个月不见,就找了这么俊朗的小伙子。
“喂,廖杰卿,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书了,你看看。”
三平递过一本被油纸包的严严实实的书,拆开一看,好家伙,多情剑客俏女侠,若是只看封面,还以为是什么风月读物呢?
诧异地看了一眼三平,廖杰卿挑了挑眉毛,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雅兴,真是失敬。
“你那是什么眼神?”三平捶了一下廖杰卿的肩膀,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想什么呢,正经读物!”
在书店里待了一会,三平就拽着廖杰卿起身,从桌上顺走茶点后,向店主爷爷告辞。
“老东西,我下周再来看你奥!”
“去去去,我求你来了?那凉快哪里待着去吧!”
笑骂着把三平赶了出去,老爷椅一晃一晃地,书店老板站在门口,看着街上两人的背影,眼睛突然遭了沙子,有些模糊了。
年轻真好。
“嘿,这是我喜欢的糕点,你尝尝...”
“我给你说,这家玉店里卖的可都是假货!”
“哎哎哎,别跑别跑,不就是给簪子吗?带一下怎么了...”
在街上打打闹闹了一下午,三平带着廖杰卿吃遍了她知道的各种小吃,逛了她喜欢的所有小店。
两人从城南的小巷里,逛到了城北的夜市。
廖杰卿手里提着三平从街上买的大包小包,随着三平穿梭在夜市的人流中。
陪三平逛了一下午,他倒是看出来了,这妮子在城南城北的小老百姓前吃香的很,遇见谁都能聊两句。
说起来,这好像是第一次正经和三平逛街,不像平时,光是给人撒钱去了。
云疏月朗,风清稀星。
廖杰卿和三平又登上了第二次见面时,一起登过的楼顶。
望着栏杆外似曾相识的江渝夜景,廖杰卿笑了笑,也不知物是人非用在这里是否合适。
这楼,这夜,这月,正如那晚一样,但阁楼上两人的关系却近了许多。
三平坐在栏杆上,半倚着柱子,一只脚悬在栏杆外。
两人都十分有默契地没有打断这平静的夜,心照不宣地沉默,倒是和先前一模一样。
还是三平耐不住性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知道吗?我从小就特别喜欢那些江湖侠客的话本,一直幻想着自己就是书中的女主角,仗剑走天涯。”
“只不过,现实和理想差的是有点远了”
三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傻笑了一下。
“我现在是个侠盗,不是侠客...但是我觉得我也比幸运,真的!”
廖杰卿没有回话,只是看着三平亮得发烫的眼睛。
“我认识了老头子,认识了卖包子的大叔,认识了织布的阿姨...认识了白汉,还认识了你!”
“你是我在江渝城里见过的最特殊的人,咱们都是求道者,都是同龄人,还是不打不相识。”
“你说说,是不是缘分!要不是后面认识了白汉,我都以为咱们是江渝唯二的求道者了。”
“那倒不至于,江渝城里还有个求道者呢。”
“谁,真的假的,除了咱们三个还有吗?”
“孔雀堂孔念慈,你不知道?”
“就是你说给你打伤过的那人?我还真不知道。”
三平眨巴眨巴眼,突然反应过来话题好像被带偏了
“不重要不重要!最重要是的,你我白汉,咱们三个就像话本里的主人公小队一样,你能明白我意思吗?”
话本中的故事,往往结局都是团团圆圆,散少聚多的。
三平心里清楚,廖杰卿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师父,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江渝。
可是她,还是抱有一丝小小的幻想,希望廖杰卿能留下来,多在江渝陪她几日。
“而且,你还有事情没办完呢!”
三平理直气壮道:“二狗的生日还没到,你答应要给他过的,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廖杰卿看向屋外,没有回答三平的话,过了一会,开口问道。
“三平,不是说你没读过书,想上学堂吗?”
“你跟我走吧,拜入先生的门下,咱们离开江渝,一起上学,怎么样。”
廖杰卿转头看向愣在栏杆上的三平,邀请道。
“你,我,先生,从今以后,咱们三个就生活在一起。”
“还有白汉!还有荒郊上的那些人,咱们一起走。”
“只不过是多了几张吃饭的嘴,先生不会在意的,正好二狗还不识字,到了开智的年龄,白汉他们也不用成天在外面风餐露宿,你可以和我一起下山游历,像话本中的侠客一样,行侠仗义...”
廖杰卿掰着指头,将好处一件一件数过去,越说越兴奋,越觉得这事可行。
“可是,城北的百姓们怎么办呢?”
三平一句话,便让廖杰卿哑口无言,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作答。
“廖杰卿,你说你有自己的归处,我也有,城北就是我的归处。”
两人又恢复了沉默,一人赏景,一人赏观景人,不知过了多久,廖杰卿动了动身子,准备起身回客栈了。
“明天,你走吗?”
三平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祈求的意思,她有预感,若是不做些什么,过了今晚,两人可能就再也见不了面了。
但她能做什么呢?
廖杰卿身形随之一顿,然后又恢复了常态,留下一句话,慢慢悠悠地下楼了。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清朗地少年音色入耳,三平本来蜷坐在地上,把头埋进了自己的怀里,此时却猛地站了起来,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上次他在这里,他也是这么说的,而后,两人便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告别了三平,廖杰卿回到了客栈,站在屋外的走廊上,踌躇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推门而入。
“先生,我打算留在江渝剿匪...”
只是屋中,未见宋知许的身影。
一封信纸被茶杯压在桌上,廖杰卿拿了起来,是自家先生的笔迹。
就知道你小子舍不得她,我先回镇子了,剿完匪也别着急回来,好好培养感情,师安,勿念———宋知许留。
先生,真是的,还搞这么一下。
廖杰卿将宋知许留下的手信收入了怀中,熄了灯,躺回了床上。
千里之外的绝巅山上,换回自己真容的宋知许轻笑了一声。
廖杰卿,这可是你自己选的,今后,可莫要怪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