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初中军训队伍时,他看见金凌被单独拎出队伍,正在被训斥。他快步走近了,摸了摸口袋,才想起由于打架,检讨书已经在水里泡烂了,连同金凌的那一份。
他径直路过了,没说话。
他知道金凌会看到他。
傍晚,军训结束,队伍乌泱泱地一片涌向食堂。严辰被人撞了肩膀,一把抓住对方的袖子:“没长眼睛?”
对方急忙道歉,严辰心里窝火,正欲发作,身后响起一个弱弱的声音:“辰哥。”
他回过头,看见端着餐盘的金凌,“他是我同学。”金凌说。
严辰看了看金凌,放开了小屁孩。
“下次注意,走路长眼睛。”严辰径直走到队伍最前方,弯下身子递进去餐盘,旁边排队的人见了他,主动让出位置。
阿姨抬眼看了一眼队伍,默不作声地往严辰餐盘里舀了菜和饭。
“加个鸡腿。”严辰说。
阿姨又在刷卡机上按了个“5”,“五块”。
严辰看着排在他旁边那个学生,“刷啊。”
学生吓了一跳,哆嗦地伸出手替严辰刷了一顿餐费。
“谢了。”严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潇洒地端着餐盘走了。找到一处空位,坐下来,咬了一口鸡腿。
一夜没睡,又打了一架,严辰精力尚好。吃了午饭回到宿舍,其他人还没回来,他爬上床盖上凉被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门开了,有人进来了,在说话。
“是傻x吧?”
“本来就是。”
“不知道在拽什么。”
“可能从小有妈生,没妈养,没家教就是这样吧。”
“那他以后也只能成为社会的渣滓了。”
听到后半段,严辰醒了。
他从上铺床上坐起来,“你们说谁呢?”
他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其他几个说他闲话的室友一跳,立刻否认:“没、没说谁。”
“怎么这个社会不允许社会渣滓的存在了?怎么这个社会有妈生没妈养还成了小孩的错了?”
室友都见识过他的狠辣手段,没人敢搭话。
“傻x。”他重新躺下,对着天花板说:“看不惯我不想跟我一个宿舍可以滚。但是滚不了就受着。”
宿舍里一片死寂,大家都爬上床午睡了。
但严辰知道,肯定有人睡不着,他也不在意。
午休后,严辰被不是他的闹铃吵醒,很快脑子就停了,宿舍里重新归于一片死寂。
他起床穿好衣服,下床,开门离去,在门阖上的一瞬间,宿舍里热闹了起来。
但与他无关。
他不在意被孤立,不可能受霸凌,学校宿舍生活比起小时候简直就是英语老师最近教的:a piece of cake(小菜一碟)。
真正地挑战来自于高二那年,也就是金凌初二,十四岁那年。
那是六月高考中考季,金凌放假回到老家,父亲喝得烂醉如泥,看金凌不顺眼,操起家伙就开打,金凌被打得疼得受不了,就偷拿了家里的钱跑路了。
严辰连续几个星期没在学校里见到金凌,便跑去初二年级问是怎么回事,听他同学说,金凌偷了家里的钱被父亲抓回去,挨了一顿毒打。睡到半夜,家里着了火,两人一起葬身火海。
金凌死了。
严辰难以置信,他扯住金凌同学的衣袖向他求证:“你说的可是真话?”
“是啊,我和他一个队的,就住没多远,那天晚上我们好几户人家都听见金凌挨了他爸的打,说他偷钱。”
初二的小孩不比高二的严辰,被他扯得衣服都扯大了,看上去也不像在说假话。
金凌死了?
严辰突然感觉到自己脑袋里空空一片,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教室又怎么坐下的,只知道有人只是跟他说了一句话,就挨了他一脚。
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训斥,“为什么无缘无故打人?”
严辰张了张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金凌死了吗?从小到大这样的小伙伴有很多,不缺金凌一个,况且他还是个小屁孩。
但是这样的小屁孩,又的的确确只有他一个。
“我弟死了。”他说。
班主任本来还在叨叨教育理念,突然停了下来。
“你弟死了?”班主任以为的是严辰妈妈再婚生的那个弟弟。
“嗯。”严辰的一滴泪落下来,他快速地用手背擦去,咽下了咽嗓子。
班主任沉默了几秒钟,起身拍了拍严辰的肩膀,不打算再教育他或是处罚他:“我知道你不容易,不过,人来到这世界上,如果都是容易的事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古诗和遗憾了。”
班主任是教语文的,尤爱讲解古诗里的意向,严辰记得很清楚,当他讲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时,有片刻的哽咽。他说:“你们可以想象一下,丈夫早已战死沙场成了白骨,妻子还在盼望自己出征的丈夫早日归来,这不是天下最令人心痛的事情吗?有些事情早已有定数,可是还在怀抱着期望。等你知道答案以后会看那段日子,会觉得自己是可笑呢,还是可悲呢?”
对啊,严辰问自己,是可笑呢?还是可悲呢?
他向班主任请了假,说回去奔丧,班主任二话没说同意了。严辰根据自己的记忆找到金凌的家,果然,已经被烧成了残垣断壁。到处都是黑黢黢的一团,甚至连院子里的池塘,也变得浑浊不堪,曾经他躲过雨的大树被砍掉了枝桠,只剩一轮光秃秃的树干。
他走上去数了数树干的年轮,有二十圈,树已经活了二十年,而严辰才十四岁。
他逮住一个过路的人问金凌埋哪里了,路人指了指屋后的山坡,新的坟包小的那个就是金凌的坟。
他带上饮料和零食还有一只鸡腿,放在了连个碑都没有的金凌坟前。
“走好,兄弟。”
等他拜祭完金凌,准备离开时,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踪他。
他故意停下来,对方也停了下来,他快步走到拐角处藏起来,趁对方追上来时伸出脚把对方绊倒,一屁股坐在了对方背上,勒住对方的脖子:“干什么?哪里来的?为什么跟踪我?”
“我——”身下的人被压得说不了话,严辰起身,反剪住他的手,看见一个跟自己个头差不多高的小屁孩,年纪看上去应该要小几岁,他浑身脏兮兮的,头发跟杂草砌成的鸡窝一样,脸上脏得只能看出两只滴溜转的眼睛。
“我知道他怎么死的。”
“谁?”
“你朋友,坟包里那个。”
严辰一听,心下一凛,“他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