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去常厦的葬礼了,所里只剩下几个值班的民警和宋嘉琳,她路过常厦工位时,发现那里已经被清空了。
原来这么快,就可以抹掉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她掏出手机,打开跟常厦聊天的对话框,停留在了最后一句对话。
“我查到了陆音身世了,我打算去她老家看看。”
“好,注意安全。”
这条消息在三天前。
三天后,常厦躺在了殡仪馆冰冷的棺材里。
宋嘉琳已经记不清当时回复常厦这条消息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和状态了,也许是在忙,没有细看,也许是觉得常厦可以做好这件事情,因为只是单纯地去一趟涉案人的老家,算不得什么,况且陆音的案子本来连案都没立,只是他们觉得好奇,便深究了几分,没想到常厦却会因此丧命。
再往前面翻,她发现自己不怎么回常厦的微信,反倒是常厦时常自顾自地给她单方发微信:
——师姐,咖啡放你桌上了!
——师姐,明天下雨,记得带伞!
——师姐,给你点了夜宵!
……
如此种种,还有许多,但她从未回复过。多年来的工作经验让她只会关注工作相关的信息,其余的就当垃圾信息过滤掉了。
直到这一刻,自己快脱下这身警服了,才明白自己过滤掉的都是什么。
是别人的关心、是别人的真心,以及自己的不近人情。
宋嘉琳的眼泪滴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她与常厦的对话。
她发誓,就算搭上自己的命,也要查清楚陆音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
傍晚十分,宋嘉琳在新闻推送上看到了常厦牺牲的新闻,也看到了葬礼现场的视频,她忍住没有掉眼泪,抬头却看见所长站在她面前。
“你怎么还在这里?”
“所长,我……”
“你已经被勒令回家反省了。”所长面无表情地说。
“赶紧去办交接。”
宋嘉琳离开所里时,换上了常服,天还没有完全黑,她走出派出所的大门,回头望了几眼。
派出所门口有个大坑,一下雨就会积水,反映了好几次所里都不舍得花钱修。如今宋嘉琳在水坑的倒影里,看到了夕阳下自己苍白的脸,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到底是动了谁的蛋糕?
晚上,宋嘉琳躺在沙发上发呆时,接到所长电话,让她明天一早去分局接受调查。
对啊,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脱下一身警服就算完事?
她已经做好了不当警察的准备。
她往前翻了翻聊天记录,在常厦找完周娇娇了解情况后,本以为跟周娇娇的联系就这么结束,没想到几天后,周娇娇主动联系上了他。
“师姐,周娇娇主动找我了,她说她知道一个陆音的秘密。约我见面。”
宋嘉琳对这种约见持怀疑态度,让常厦在电话里说。
“之前你去他们店里就已经引起对方的注意了,她都愿意让你退卡也不告诉你陆音的事,怎么突然又要说了?其中肯定有诈,不要上当。”
宋嘉琳阻止了这次见面,本想等到手里的案子忙空一点了和常厦一起去会会周娇娇,没想到常厦私下里还是和周娇娇见面了,并且他说他已经知道了陆音的身世,需要去她的老家证实。
本以为这只是一桩小事,以前也有很多警察这么干过,但这次偏偏就害常厦丢了性命。
不行,她必须得知道真相,给常厦的父母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凭借记忆中的印象,找去了周娇娇所在的那家美发店。
“我找周娇娇。”开口后,宋嘉琳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跟没被停职时一样生硬,硬生生补了句:“娇娇洗得好,我们约好了的。”
“她辞职了。”
“辞职了?什么时候的事?”宋嘉琳立刻追问。
“就前几天吧。”前台心不在焉地说了个日期,就在常厦出事的前一天。
“你有她联系方式么?给我一个。”
前台嚼着口香糖横着眼睛看她,“你谁啊?”
宋嘉琳摸出一百块钱,“她抢我男人了。”
前台见怪不怪地收下钱,拿出手机输了几个字,拿给宋嘉琳看了一行号码。她快速地拍照记下来,然后转身就拨通了周娇娇的电话。
“喂,周娇娇吗?”谢天谢地,周娇娇接了电话。
“谁啊?”那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些许紧张。
“我是常厦的同事,他死了你知道吗?”
空气都为之一滞。宋嘉琳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我没猜错,他最后见的人是你。你跟他说了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这很重要。而且你现在的处境也很危险,如果——”
——嘟嘟嘟
电话被周娇娇挂断了。
再打过去就关机了。
宋嘉琳心急如焚,立刻折返回美容店,“还有其他联系方式没?”前台不耐烦了,“不知道,你问老板吧。”
“你们老板在哪里?”
询问间,一个染着黄毛留着花臂刺青的男人站了起来,“你找谁?”
“周娇娇。我联系不上她了,她抢了我男人。”
老板一听就笑了,“就她,抢你男人?你当我们眼瞎呢?”
“她到底去哪里了?”
“我又不是她妈,我怎么知道她去哪里了。”
“有她身份证复印件吗?你们入职的时候总该有吧。”说话的时候,宋嘉琳整个人神情紧张,就差没把“你赶紧给老子说”挂在脸上了。
遗憾的是,美发店的老板并不吃这套。
“你谁啊?警察?查户口?”
宋嘉琳硬着头皮,但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我说了,她抢了我男人。”
“那个小警察?”
宋嘉琳立刻警觉起来,“你知道他?”
“在我们这儿充了两千块钱的卡,没几天又给要回去了,你说,哪里有这种事?本来不想退,但是周娇娇用他警察的身份来压我们——”店长不耐烦道,“这丫头心术不正,认识这个小警察后没几天就不来上班了,我还以为她跟小警察跑了呢。至于你说的入职身份证复印件,那玩意儿看一眼就行了,谁还真留一份啊。”
周娇娇知道常厦的警察身份?
而且不久后就消失了?
宋嘉琳从美发店离开后,给派出所同事去了个电话,“帮我查个人。”
“宋队,这不合规矩啊,所长说了如果你打电话让我们帮忙,不要搭理你——”
打一个是这样,另一个也是这样。
平日里一个个嘴巴上叫得亲热,真出事儿了巴不得离八千里远。
宋嘉琳坐在这里,愤怒地捶了几下方向盘。
她靠在椅背上,半响没有动作。
过了好一会儿,阳光往上移,照在了她的眼皮上,刺得她睁不开眼,她越想越难受,直接给秦苏打了电话。毕竟这个案子是由她而起。
“你知道吗?常厦死了,就是跟我一起出警那个小警察。”她说这话时,有几分责怪的意味在里面,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该责怪谁。
秦苏明显愣了几秒钟,“节哀。”
“你不问问是什么原因吗?”宋嘉琳有些生气了。
“因公牺牲?”秦苏猜测道,此时她还对常厦的死因毫不知情,也不明白宋嘉琳为什么要特意打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
“对。”宋嘉琳轻轻答,随之叹了口气。
沉默了一阵,秦苏开口,“该不会和我的案子有关吧?”
“他查到了陆音的身世,在去证实的路上出事了。枪套都丢了。”宋嘉琳并不遮掩。
漫长的沉默,一股钻心的凉意从脚底升起,爬满了秦苏的全身。
“你是说,陆音的身世?”
“对。你的处境很危险。”宋嘉琳道。“如果你也像我们一样,抓住某个线索死死不松手的话。”
“也许傅安娜也是因为这样出事的。”
秦苏与宋嘉琳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不过短短一两个月时间,两人身上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阳光温柔地穿过咖啡馆的落地玻璃洒在桌面上,摸上去有些温热。
秦苏端起自己的美式轻咂了一口,宋嘉琳只叫了一杯柠檬水,她看起来十分憔悴,没心情喝水。
秦苏握住自己的杯子,喃喃道:“常警官,可惜了……他是个好人。”
“好人有什么用。好人不长命。”宋嘉琳望着窗外的行人缓缓道。她回过头来,低头看着杯子里漂浮的柠檬片,“我不知道他倒在那片玉米地时,绝望地仰望天空时,心里对我是恨还是什么。”
上午早些时分,宋嘉琳去分局接受了调查。
她第一次以一个“嫌疑人”的视角,接受了分局政治部的询问。
一个个问题犹如针尖一样一次次扎向她。
“你为什么要单独安排常厦出警?”
“你过去是否经常这样做?”
“你是常厦的师姐,又是他在警局的前辈,你不可能对这类事件没有任何警觉。”
“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后果?”
“这次的事件希望能对你有一个警醒作用。”
“我们会针对你说的话进行详细地调查,在此期间,你的工作暂停,不可再接触该案。”
调查结束,宋嘉琳走出分局会议室时,阳光潋滟,她有些恍惚,感觉一切都没有发生,但一切好像又已经结束。
分局有很长一段楼梯通向大门口,宋嘉琳走了很久,阳光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不是夕阳,胜似夕阳。
“他不会恨你。”秦苏伸手握住宋嘉琳的手背,“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恨你。因为害死他的人不是你,是凶手。”
“可是……”宋嘉琳头抬起头来,“是我叫他去的。本以为只是个小案子……”
“安娜去世的时候,我也像你这样绝望的。”秦苏说。
“后来我想了很久,人这一生,其他事情都无法确定,但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都会面对死亡。他们因为意外或是被人所害在不该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离开了,这是对他们的最大伤害,也是对活着的关心他们爱护他们的人的最大伤害……”
宋嘉琳听着听着觉得秦苏的话风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所以,我们要替他们找回公道,或者说,报仇雪恨。”
宋嘉琳看着秦苏正义凛然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在哪去找回公道?报仇雪恨?”
“宋警官,你现在不是被停职了么?我觉得这样也好,不用再受那些条条框框的限制,只要你同意不再以警方的视角与我合作,那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信息。”秦苏说。
“不再以警方的视角?”宋嘉琳觉得自己做不到,“我本来就是一个警察,从始至终都是。”
“那我们就可以结束对这个话题的谈论了。”秦苏说。
“你想要做什么?”宋嘉琳紧张地问。
“没想做什么,只是有些东西不便于警方知道。”秦苏觉得她下的决心不比宋嘉琳小,如果对方没有豁出去的勇气,那么还是由她一个人来完成比较好。
“为什么?你觉得我们不会帮助你吗?”
“也不是……”秦苏说,“只是事情太复杂,不想让警方参与进来。”
“你可不要干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我不想亲手逮捕你。”宋嘉琳警告道。
“放心,不会的。我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找到真相。没有人规定查找真相必须是警方的工作吧?”
宋嘉琳耸耸肩,无言以对。寻找真相当然不是警方的特权,但是要保证在合法的框架内寻找真相,这是警方的职责。
职责和一条命相比,孰轻孰重?
“你有什么信息,可以分享给我,我答应你,这一刻,我不是以警察的身份与你交谈。之后也不会将今天的对话作为警方办案的信息来源。”想了一会儿,宋嘉琳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毕竟,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秦苏想了想,拿出了傅安娜邮件里留下的乱码以及她和舒一一分析的最终结果。
“我们想了很久了,但是只能破译到这里,想到你是警察,见多识广,可能会有别的思路。”
“NO.……”宋嘉琳念着,“好像确实是,虽然我们警校没有专门开始破解密码的课程,但我上过几节选修课,我认为你们的思路是没问题的。”
她注意到自己的说辞,“你们……是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