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理所的监牢中连灯都不点,一入夜便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隔着厚厚的石墙,能听见外面有守兵频繁巡逻走动的声音。
关镇竖起耳朵数过,只要有守兵从此处墙外走过,大约一百个数以后,必然会踏进牢房来巡视。举着不顾他们死活的巡夜灯挨个监牢照上一遍,清点人数之后才会转身离开。
为求平心静气,关镇保持运功打坐的姿势,开始默默数了起来。
牢中少了一人,昨日白天阿川被带走了。不,与其说是被带走,不如说是被放走了。那些狗牢子突然把阿川当个贵客一样对待,不仅把他接出了牢房,还口口声声道喜。其余的人都沉不住气了,开始质疑痛骂阿川是个叛徒。
关镇有些后悔将前夜从那女子口中听来的话告诉了手下的人。他本来的目的是想提醒自家人不要上当,让他们小心牢子,也要小心叶泰初的人挑拨离间。可没想到竟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阿川的离去,反倒做实那女子的说辞。这下,人心大乱了。
就连关镇本来的坚定不移,也开始有所动摇起来。他心想不该的,这趟镖非同寻常,出发前每个人都是签了生死状的,甚至挑拣了镖局里最精锐的人手,一行八人全是正经镖师,连个临时雇佣的趟子手都没带。
阿川虽年轻,但也沉稳可靠,不是如此不知轻重之人,怎么会成了叛徒?
他一边想要相信对方,一边又经不住手下人的敲打声讨,心中高筑的信任渐渐生了缝隙。眼下他算是尚且压制住了局面,但也不知能压下多久。如若阿川真的一去不回,那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现在他得想个万全的法子,让他们一行人尽快脱身。
关镇在心里数到了一百,奇怪的是,这回竟没有人进。事出反常必有妖,身为一个老江湖他不由得心中警铃大作。瞪起一双眼睛透过昏暗紧紧盯向牢房门口处。
果然,那里传来了一阵奇怪的脚步声。说是奇怪,是因为那绝不是一个孔武健硕的守兵会有的脚步,异常轻,轻却杂乱,像是个毛躁的少年人或是慌张的女子才会有的脚步。关镇挨个把牢中昏昏欲睡的三人捅醒,他们又迅速叫醒了旁边牢房的三个同伴,七人皆虎视眈眈严阵以待。
随着大门吱呀敞开,一束光从那条撕开的缝隙投射进来,愈变愈强,而后蹑手蹑脚闪进个瘦挑的轮廓。虽然他们辨识不清样貌,但也能明显认出,那绝不是魁梧守兵该有的身形。
巡夜灯摇晃,走近前来。
关镇本能地把拳头攥响,像上紧的弓弦一样绷紧了浑身力道。
“是我。”那人忽然开口说话。
关镇一滞,竟认出了那个声音。果然,对方稍稍把灯光调暗,放远一些,自己从黑暗走进光亮中,露出了关镇难以忘记的脸来。
“怎么是你?”关镇拧紧眉头,有种仇家相见分外眼红的恨意升起。来者竟是那个替叶泰初递话的可疑女子,今次也是辨不得男女的打扮,只不过换了一身衣裳,看那模样,应是假扮了个审理所的小吏小官。
这回,那人全没有了前夜的从容,似是被什么追赶着一样,频频望向监牢大门处,语速如飞:“我没时间多解释,你们且听着,最多半刻之后外面便会燃起火来,势必大乱一场,你们就趁那功夫赶紧离开此处。”
关镇心头一惊,正要开口质疑,却被对方厉声堵住了话茬。“别打岔,我只说一遍,”她低喝一声,“出门向北,绕过承奉司的院墙就是库房,一路往北别回头,到了弘载门,守卫已被买通,径直出去即可,听明白了吗?”
关镇眯起眼来,虽身后的手下已经开始躁动不安,但他尚未失了清醒,并没干脆答应,而是反问说:“库房重地必有重重府兵把守,你莫不是要坑害我们?”
“鹅头!”女子气急,斥责他,“库房与内官署一墙之隔,待会儿起火,他们哪能不来帮忙?就算剩下几个杂兵,你们还打不过吗?还要让我帮你们到什么程度?亲自恭送你们出去?”
关镇一时语塞,女子依旧没给他任何说话机会,不知从哪里摸出两把铁钥匙直接丢了进来,而后起身提灯,扔下一句“好自为之”便步履匆匆离开了监牢,来去如风。
手下人七七八八凑过来,有手快的抓起钥匙来,急切道:“头儿,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
关镇却惴惴不安,努力沉心静气,想让他们跟自己都冷静下来。“别急,这有可能是个圈套。兴王府是个什么地方,她怎能来去自如,你们没想过吗?”
“可是上回她不是连那个什么审理正的都给买通了?”
“咱们跟叶泰初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她坑咱们,自己也捞不着好处啊。”
“是啊,是啊。”
见关镇仍是犹豫不决,那手下人伸展手臂,把牢门铁锁够过来,将钥匙插入轻轻一扭,那黑暗中响起的清脆“咔哒”声顿时振奋了所有人的心。“成了!”
关镇偏要泼他们冷水。“呆子,退一万步,她就算是设套,也不会给咱们送假钥匙的,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可是头儿,这机会怕是再等不来啊!”
“万一阿川他真的出卖了兄弟们,那咱们就没有后路了,咱们几条贱命是死是活是小事,万一坏了大事……”“闭嘴!”
关镇趁手下人肆意出口之前赶紧将人呵止,生怕隔墙有耳。他此刻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只可惜那女人跑得太快,没给他多留些时间探探虚实。他们是该想法子出去的,但他不确定眼下是不是个真正的好机会。可恨那叶泰初是个让人摸不清路数的老狐狸,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真心想要营救他们。
万一正好相反,那他们这一逃就是往刀剑上生撞,必死无疑。
他的担忧,手下兄弟们却看不清。他们一心认定了叶泰初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未考虑过那人是否有同时跨了两条船的可能性。
关镇表面上沉着冷静,似在冥思苦想,实则早已心急如焚。
“头儿,真的起火了!”手下人忽然沉声叫到。关镇才注意到呼吸之间多了一丝隐约的烟火气,而且越来越浓。
终于,石墙外有人高喝一声“走水了——”,远近嘈杂的声音便此起彼伏顿时乱做了一团。
“头儿!别犹豫了!”
即使身陷昏暗,关镇也能敏锐地感觉到兄弟们的焦灼视线统统朝这边投射而来。
他拳头攥得嘎吱响,青筋鼓起,终于一咬牙,挤出了让众人心中欢呼雀跃的那个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