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进门槛,这木牍纸张特有的气味就迎面扑了蒋慎言满怀。她望着那一层层高可通顶的搁板,倏地想起在王府见过的库房来,亦是同样的高大。读过书的人都知道,这文字的重量可堪比金银铜铁。看似每页轻薄,但层层叠叠积累起来,普通的框架是根本担不住,倘若发生断裂垮塌,那后果不堪设想,若再落到人身上,被轻取了性命也是有的。故而这架阁库的搁板架都需是特制的,坚韧称重的栗木做架,耐腐抗压的杉木做板,每层搁架都比寻常人家中的更深更宽,可以正反搁置两列案卷。
蒋慎言细看那架上案宗,或包成裹或束成捆,有的装入匣,有的封入框。
李才捷开口问了大约年代时间,便引着众人来到稍稍靠里的一排搁架前。因为是一码色的刑案卷宗,立卷码放起来也显得十分整齐。
每卷封皮取公文封筒拆开制成,翻转过来利用无字的背面将某案某事的收文发文包裹,整齐叠成宽四五寸,高九寸左右的大小,整齐码放。若有张幅稍稍高大的状式文件,则折叠成相应尺寸的条形后,再将高处部分向后翻折,以保持与卷内其它文件高度大体相同。不知该归功于监管立卷的柯玚严格,还是负责码放的李才捷细心。
为方便归档和日后查找,还在封面写了每案基本信息,又以小纸签标明档号贴于封面下方,大半截露在外面,平放于搁板之上,以便上架后一眼便可寻找。
李才捷指了其中这架上的大部分,对蒋慎言说:“刑卷皆按时间排序,这些,都是蒋捕头在任时的刑案,若不出意外,九成九他都经过手,要一一检简可不是易事啊。”
“无妨,”蒋慎言早已预见这种状况,莞尔一笑,“还要劳烦您帮忙将这些刑案搬至那边长桌之上。”
“好,好。”李才捷应声做事。
女郎又转身对柯玚说:“柯经承,敢问牛知府在何处?”
柯玚回道:“应是在二堂后面吧?蒋姑娘有事要报?”
蒋慎言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觉得此行若不知会牛大人一声,有些唐突了。”
“啊,”柯玚了然,“若是如此,那在下去通报一声即可。”
这样自然好。蒋慎言点点头,不遑多让道:“那就劳烦柯经承了。”
两人一拱手,柯玚就转身离去,他的职责已经完成,本来也是该走的,故而没有任何迟疑。
那边李才捷和影薄已经将案卷搬得齐齐八八,在桌面上垒起了一片高高的书墙来。
蒋慎言一扫那不同寻常的数量,心里暗暗惊讶,这么多的卷宗祁时见竟然已经全部都一一翻阅过了?幸好她此行旨在试探人心,并非真要细细检简,不然这一桌子的案卷,还不得折磨她个把月的?
搬完了案卷,李才捷累得气喘。“贵人可需要帮忙?人多翻起来更快些。”
“多谢,但我们二人便可。不过有一事,还要劳烦您。”
“贵人请讲。”
蒋慎言盯着他的表情,问道:“咱们这架阁库中,可曾招过贼?”
李才捷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有些懵怔,在片刻迟疑后,才说:“没有的,这库里都是些书啊卷啊的,不似粮仓银库,无甚值钱之物,也不会招贼人惦记的。”
蒋慎言点点头,回说:“那就好那就好,如此说来,这里便是全部了?”
“是全部。”李才捷也点头。
蒋慎言笑着谢过对方,说是不再需要帮助了。李才捷就去给他们备茶水了,还真是将他们当贵客一样招待。
人才刚走,蒋慎言就低声问影薄:“他刚刚是不是呼吸急促了?”
“是。”即使影薄不会相面,也能瞧出那人方才说了明显的谎话。
“果然是在撒谎……”蒋慎言情绪低落下来,本以为父亲的旧识能站在她这边帮上一帮,至少向他们透露一些线索也好,为了方便对方说话,她还特意把柯玚给支走了,但李才捷还是选择了瞒而不报。
而更让她沮丧的是,这里的情况恐还真让祁时见料准了:架阁库早已被编排清理过了。
会这么肯定,是因为她方才在架阁之上瞧见一处诡异来——
那一架的刑案书卷封皮下黏贴的档号纸签都比其他架阁的更新一点。
这意味着什么?说明有人在这些案宗归卷上架之后,又重新更换了原有的纸签。要问为何,那必然是因为以原本序号排列的卷宗中被抽掉了一些,故而纸签上的档号出现了跳号断层,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那里有所缺失。这才必须要重新编排档号,费力更新全部的纸签。
而这种细巧之活谁来做最不会引人注意?自然是身为守库管勾的李才捷,监守自盗最是方便。即便是他明目张胆撕掉重贴档号纸签被人瞧见,也可以堂而皇之地说是旧的损毁了,重新修复一下。维护归档卷宗没有损毁本就是他的本职工作之一,任谁也不会怀疑,甚至还可能夸他尽职勤勉哩。
蒋慎言心头难免升起一些被背叛的委屈气恼。才刚刚要将对方认定成自己人,转头就被戳了脊梁骨。
“要不要我让他‘开口’?”影薄沉沉吐出一句骇人的话来。在他来前,祁时见曾嘱托他必要时候可以不必拘泥手段,后果自有兴王府担着。他这才能肆意胆大地提议,甚至还有经验总结。“这种脾性的人,关起门来不出三招,就能吐出所有实情。”
蒋慎言赶紧按下他这个荒谬的想法。“怎么能用私刑?”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已然摸清了这对主仆的行事风格,唯飞扬跋扈、刁钻狠绝八字才能概括。
“我自会想办法的。”女郎坐下来,还真个翻起了案卷来。影薄没有应声,抱胸立在一旁,只管护卫。
门外响起一阵仓促脚步声,由远及近。蒋慎言还以为是李才捷回来了。影薄却低声提醒:“是牛英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