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祁时见在现场见何歧行验尸,还从骨架判断死者生前会些功夫,便以为是卖力气把式为生的,倒没深思背后竟还有这样的坎坷。想来也是,来往六年,若是没有两下子傍身,恐早早死在水贼手里了。只可惜了,水贼没要了他的命,倒是被生养的朝廷和那些贪墨蠹虫给逼上了绝路。
而劳楠枝所说的那四百两朝廷津贴,恐还说得客气了。照此以往,那些吸血的蠹虫又怎会放过这笔银钱?估计真的到手已是大打折扣。不然那解户又怎会不把余钱送回家中,而是闹得漂泊凄苦,自戕了事?
祁时见吐出一口夹了火硝的浊气来,胸中波涛涌动。
一想到在他眼皮下巴掌大的安陆府中亦有宁兴学这等肥硕蠹虫坐得高位逍遥自在,更不用说放眼天下了,他惶然忿忿难以平息。
虽说水至清则无鱼,求生奔波是人性,欲壑难填亦是人性,但二者总要相衡,稍有偏颇则是虫蚁溃堤,终将倾覆。劳楠枝口中所述,明显已是岌岌可危的偏颇。况且,他最不能忍受的是此事他竟不辨分毫,懵然如井底之蛙,而即便现在知道了又束手无策,只能被锁镣捆得动弹不得。
祁时见从来不是个被动挨打之人,他睚眦必报,从不缺手段。当初决定搅动这潭浑水的初衷十分简单,仅因那一封离奇密函掀起了滔天风浪,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可眼下看来,他要做的,远不该止于此。
少年负手而立,将聚头扇揉捏得咯吱响,那锁镣似是松动了一些。
“此事,本王应你,必会有个结论。”
劳楠枝闻言一愣,旋即微笑。“那多谢小王爷有心了,可还请恕我等拒绝。”见祁时见眉头拧起,便知是惹了他不高兴,劳楠枝解释道,“这是菜堂里的事,自然要按菜堂里的规矩解决。所谓江湖事,江湖了。小王爷即便与我等同行,也不过是一段浮水的缘分,上船是客,下船陌路。说些不好听的,下次再见,恐不知还是否能笑脸相对呢?小王爷您说是吧?”
“哼,伶牙俐齿。”祁时见冷言以对,但也算是认可她这说法。毕竟他姓祁,仅凭这个,就永远不会是那些拜罗祖的异端逆贼的座上宾。还能利害一致站在同侧一回,已是世间稀罕。
“我见你分明对此案的细节因果都知晓清楚,那还有何事要与我商讨?”
“知道细节自然不难,这两日府衙官差为了找人将水行翻了个底朝天,已是人尽皆知了。”
哦?祁时见倒不知柯玚的动作会这么快。
“我想问的另有其事,”劳楠枝声音中透了些担忧和疑惑,“听闻对方是锦衣卫,是也不是?”
他今夜才能确定的事情,对方已然知晓,祁时见对这人的信息来源已经有了些自己的推断。“是。”
“那就怪了,”劳楠枝难得皱起眉目,常年日晒的人本就比同龄显得苍老,这一皱让她的沟纹又深沉了许多,“锦衣卫为何要为难一个凄凉的解户?还把残肢塞进一个死人的肚子里?”
祁时见对此亦有怀疑。但要说宁兴学与那解户分毫关系没有,也太过绝对:他们一人贪墨剥削、一人被迫行贿,虽说牵强了些,但也能代表两派人物了。若那潘胜带锦衣卫是想借两人背景把暗处的腌臜摊到光天化日之下挑起些什么,也不是不可能。但问题是,潘胜与四个缇骑是立夏那日才刚进城,当夜宁兴学便死了,这能对上,可那解户则死得更早。连劳楠枝都不知道那解户到底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初来乍到的潘胜和锦衣卫又是如何得知他背景的呢?乱坟岗遍地皆是无名坟冢,他们又怎么准确地知道那解户被埋在了哪里?
这太过离奇了,离奇到让祁时见开始怀疑,把残肢塞进宁兴学腹中的人,究竟是不是那些锦衣卫了。
但若说不是他们,又有谁能让宁兴学在死前吞下那节断指?动机是因为振灵香而灭口无误,时间地点亦有影薄作证,那神秘人确实在他们刚走便在宏武坊出现朝城外奔,宁府就在宏武坊,蒋慎言师父无余山人也作证那夜是有人持锦衣卫牙牌上门打听的,前后吻合,严丝合缝。如若此时再出现个旁的嫌疑人选,插进这片刻不差的缝隙中间,那就连祁时见都不免要毛骨悚然了。
“这个问题本王回答不了。只能说两个死者之间的关系微乎其微,甚至可能根本互不相识,眼下证据还太少,不可妄断。”
许是祁时见说得真诚,劳楠枝在看他面色端详思索片刻后,点点头,回说:“好,姑且这么论。那就请小王爷莫要拦着我们去寻个真相了。”
劳楠枝有判断,祁时见亦有判断。
“让本王不阻拦,可以,但有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劳楠枝扯动嘴角,可没立马点头。“那要看是什么问题。”
“哼。”这女人分明没有资本却还敢讨价还价?胆子属实是不小。可意外的,祁时见对这种生了硬骨头的人并不讨厌,非但不生气,反倒觉得有趣。
“我问你,你方才说自己不便透底是因为一些‘人情规矩’。那这些‘规矩’可是无为教的规矩?这些‘人情’可是眉生馆的人情呢?”
“眉生馆?小王爷怎么突然提起它来?”劳楠枝笑了两声,反问。
这回答看似自然,但祁时见早已牢牢抓住了妇人那一瞬的动摇,心中确定了答案。
“你自己早个在话里说清楚了,又何须意外我会提起它?”祁时见打开骨扇摇了两下,分明一身脏污不堪耍弄千金贵重的风雅,本十分突兀,却行云流水得自然。
劳楠枝听闻面颊微微抽搐一下,心里生了些许慌张。连忙回忆刚才过往,她不知自己是哪里说漏了嘴,让这个眼尖耳利的听了去,捏住了小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