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香炉生烟,灯火幽暗,案上摆放的笔墨纸砚以及一纸诏书崭新如初。
雕龙卧榻上的皇帝紧闭双目,眉心皱成一个川字,细密的冷汗从额角渗出,似乎在做着什么噩梦。
他睡得不沉,以至于在听到渐进的脚步声时猝然惊醒。
眼前的男子未束冠发,白皙的皮肤略显病态,却不掩他惊为天人的卓然容颜,那是与先慧妃七分相似的一张脸。
皇帝的视线仿佛蒙了一层雾,隐隐约约中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曾经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子。
可下一秒,他看清了,他不是她。
“父皇。”二皇子淡淡开口。
“你来做什么?”皇帝仰头看他,冰冷的声音中充斥着疏离和厌倦。
“当然是来给您送吃食。”尉迟屿放下托盘,将中间的百合粥捧到他的面前。
热气腾腾的百合粥散发着清香,上边点缀的几颗枸杞勾起了他脑海深处的一段回忆。
见他迟迟不动匙,尉迟屿继续道:“母妃在世时最喜此粥。为了讨您欢心,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虚心学艺,屡次下厨不知烫坏了多少次手指,才熬成了这碗百合粥。如今儿臣也学会了,父皇为何不尝尝儿臣的手艺呢?”
听到此粥是他亲自熬制而成,皇帝的胃里泛上一阵恶心。
广袖一挥,好端端的粥应声落地。
“你做的东西,朕一口也不会吃。”
他也不恼,只是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收拾地上的残羹破碗。
“父皇不喜母妃,也不喜儿臣,那为何还要留下我呢?”
永宁二十四年,宰相罗瑞庚祸乱朝纲,联合慧妃趁皇帝重病之际逼其退位,欲扶持当时年仅十六的二皇子上台,所幸当年的御史中丞梁柏茂与先帝太傅共同揭发,而后罗家满门抄斩,慧妃则被废入冷宫。
往事愈发清晰,皇帝愈发隐忍,紧阖的眼尾留下一滴泪水,他绝然道:“朕后悔了,当年就不该留下你。”
当年宫变,二皇子按律当废。若非念在他只是无辜孩童,否则又怎会力排众议保下他的身份,又怎会给他留下了苟延残喘东山再起的机会。
农夫救蛇,反被其害。
现在的尉迟屿,与当年慧妃逼迫他签下禅位诏书的心狠手辣如出一辙。
皇帝怎么也想不通,他的儿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父皇还真是狠心,明明我也是您的儿子,为什么您的眼里就只有皇兄呢?”他轻笑了一声,像是轻蔑,又像是自嘲。
“你不配跟他比。”想起故去的太子,皇帝的心头一阵绞痛。
先太子六岁能诵四书五经,八岁便习琴棋书画,十岁时已通百兵之法。上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下能体恤民情与百姓甘苦与共。他清风拂袖,朗月正冠,纵马奔腾,气贯长虹,蓦然回首间,皆是女郎笑语声。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死在了一方床榻间。
尉迟屿意味不明道:“父皇还记得皇兄是怎么死的吗?”
“他当然是病……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遽然抬头,微缩的瞳孔死死盯着他。无论他再怎么隐藏,发自内心的恐惧还是逃不过尉迟屿的眼睛。
“人人都知皇兄是寒气入骨而病逝,可父皇其实心里明白的很,皇兄的身体明明这么健壮,怎么会因为受寒重病不愈呢?”他明明语调平常,可字字句句却像是冰锥一样刺骨的寒。
皇帝捂住胸口,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嘴唇颤抖道:“是你···杀了他?”
“猜对了,是我给他下了毒。”
血淋淋的真相被揭露眼前,前一刻还抱着的那丝侥幸,在这一刻彻底幻灭。
皇帝的身体颓然瘫软在地上,大脑仍然一片空白。
他歇斯底里地质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你皇兄他对你这么好!”
“为什么?因为我也想让您尝尝失去至亲的痛苦啊。为什么您的眼里只有皇兄呢?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做都比不上他?既然这样,那他就去死好了,这都是你们欠我的!”
察觉失态后,尉迟屿反而抱头笑出声来,一开始只是低声的闷笑,而后渐渐拔高了音量,神色近乎癫狂。
“你真是疯了···”皇帝目眦尽裂道。
忽然外边传来一阵打斗声,尉迟屿总算平静下来:
“您的救兵来了。”
他不紧不慢地走出房间关上门,冷眼望向台下的一片狼藉。
季怀衿解决完最后一个侍卫,虎视眈眈地盯着台阶上那人,手上的刀刃滴滴答答淌着鲜血。
“季大人,好久不见。”尉迟屿似笑非笑道。
季怀衿凛声道:“二殿下,别来无恙”
“如果季大人现在放下武器,本宫念在牢狱之恩兴许能放你一马。”
“做梦。”他举起剑便往尉迟屿刺去。
只见尉迟屿不慌不忙地打了一个响指,房顶上迅速跳下两个黑衣人。
来人正是扶时扶奚。
二话不说,三人立即扭打在一起。
一来二去,整整打了七八个回合,季怀衿的体力也渐渐支撑不上动作,但扶时扶奚的双人混合打法却给他们保留了充足的喘息机会。
“不要挣扎了。”
电光火石之间,昭英的话在耳边响起:
“扶伞招式连贯,通常是以一人主攻,另一人辅助为主,对使用者配合度要求极高,一旦中间出错,便会产生连锁反应。要想破解扶伞,需针对处于弱势的辅助者发起进攻,只要能打断他的招式,便能取胜。”
他咬紧牙关,瞧准了二人交换位置的一瞬间。手腕转动,长剑随着惯性脱手而出直直卡进扶奚的伞叶中。
随着“哐哐哐”几声,扶奚急着去挡却因此误了阵法。柳叶伞片在飞速转动中被弹飞,他也被冲击力逼倒在地。
季怀衿趁机一个后空翻在半空中拾起剑朝扶奚的眉心刺去,千钧一发之际,横冲过来的扶时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剑入左胸,深及心脏,扶时登时喷出一口瘀血。
季怀衿抽出剑,他也随即应声到底。
当扶奚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扶时已然只剩最后一口气,生命在快速地流逝。
扶奚连滚带爬地靠到扶时的身边,扶起他半壁身体,泪水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哥哥,别死···求你了,别丢下我一个人。”
“小奚···”
听到哥哥呼唤,扶奚凑近他的唇边。
扶时半眯着眼,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上他的半边脸,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道:
“下辈子···要当···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说罢,扶时便咽了气。
“哥哥!”他仰天嘶吼。
扶时死的那一刻,他最后一道防线终于被打破。
滚烫的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扶时的脸上,他两眼发直,喃喃自语:
“你不会死的···不可能···我不信···”
无论他如何包裹伤口,血却怎么也止不住。
扶时的尸身慢慢变凉,他安静得就像睡着了一样。
从此以后,世上只有他一人了。
月光穿过稀疏的花树洒落在二人身上,光影斑驳,惨淡如霜。
季怀衿只顾着眼前却忽略了不知何时已经闪到他身后的尉迟屿,口鼻吸入迷烟,他暗道一声不好,结果还是防不胜防地昏了过去。
“我要杀了他!”扶奚跌跌撞撞地朝季怀衿爬去。
尉迟屿及时挥剑击飞了他的匕首,冷峻道:“现在还不能杀他。”
“为什么?!”扶奚彻底丧失了理智,他现在一心只想杀了他为哥哥报仇。
尉迟屿毫不留情地一脚踹飞了扶奚,他失神地跌坐在地上,腹部的疼痛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尉迟屿!你信不信连你一起杀了!”扶奚怒目瞪圆,仇恨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
“别忘了,解药还在我手上,你最好不要妄图违抗命令。否则,你哥哥怕是死也不能安宁。”
他一袭白衣站在夜幕之中,剑端反射的寒光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下颚线,幽深的凤眸里满是苍凉与漠然,仿佛七月恶鬼一般睥睨众生。
扶奚总算看清了,尉迟屿这个人,他根本没有心。
“愣着做什么?把他抬走。”
“是。”扶奚忍痛道。
。
尉迟屿一走进御书房,皇帝骤然站起身来,质问道:
“季怀衿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尉迟屿漫不经心道:“他啊,死了。”
“你不可能杀他,他是薛鸿与之子。”
皇帝早料到尉迟屿已经布下天罗地网等季怀衿前来,但他没有想到季怀衿会如此冲动的单枪匹马前来救驾。
“那又如何?”
“他是无辜的。”
“无辜?难道儿臣不无辜吗?父子面前,就别再假惺惺地关心一个外人了,他不过也是你的一颗棋子罢了。为什么在这么多人里选中他?不就是看中他的身份吗?为了牵制薛鸿与故意把他留在京城,您说···如果告诉薛将军他的儿子在儿臣手里,一个名不正言不顺还忌惮自己的帝王和从小疼到大的亲生儿子,他会怎么选呢?”
皇帝迎上他鹰隼般的目光,沉默往往也是一种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