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跟我报平安。
元靓坐在路边的棕木长椅上,眼底有些落寞,晕染开来点点酽浓的雾气,朦朦胧胧下竟有些过去与现在交织的错乱感。
三月春风似暖阳。樱花如云,扑面而来,落英缤纷,层层叠叠的水粉色彩渲染繁华似锦的景象。
早已废置而厚着一层绛色的破烂车轨似乎下一秒就有墨绿古朴的铁皮慢火车轰隆隆驶过,越过城中区的柔风在小绿皮的推搡下惊掠起一方浅绾云笺。
天上瑶池,地上瑶海。
瑶池区是一个重工业老城区,七八年前城里有载着满满铁矿石的货运小绿皮,暗红粗糙的两排平行铁轨周边有栅栏隔开。
每天学生上下学总会有一个70多岁的表情十分严肃的白发老爷子猫着腰、驼着背站在暗黄横木边上保护安全,即使已经有四十几岁身材魁梧的保安大叔24小时保护。
元靓微微侧着左颈,浅绛色的上唇轻抿,略发白,细致微红的鼻尖轻轻颤着,间或的呜咽压过了周遭喧嚣的一切,排山倒海地朝她倾泻。
元靓微压下巴,目光定在手上已经被攥到褶皱了的一页纸,纸上殷红的大字如同残阳嗜血般吞噬着她。
校函:闵川大学关于同意元靓同学退学的决定……
元靓左脸上是火辣的麻感,被扇得太狠,估计都肿了。
一个小时前。
“啪——”
元靓整个人被扇倒在沙发边上,感觉到右手臂有些疼痛,可能不小心碰到了地上被亲妈摔在地上的碎玻璃渣,鲜血汩汩流出。
元靓感受不到疼痛,反而有点想笑。
明明自己被送给别人抚养,可是,亲妈总是强调,一切都是为你好。
“夏曼,不能好好说,打孩子干嘛?”元靓父亲元德皱着眉头,连忙拉住元靓母亲夏曼的两只胳膊,甚至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让我怎么好好说?那大学是全国第一,她说退就退,我们同意了吗?跟我们商量了吗?”夏曼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甚至还有继续往下打元靓的冲动。
“确实是元靓冲动了,那也不该打孩子啊?”元德被夹在中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做和事佬。
元靓退学的事他早就知道,也同意,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跟元靓妈说。
当时高考元靓的燕兆大学法学专业被元靓妈夏曼改了,说以后金融吃香,家里也不能一直靠早餐店过活。
再说,燕兆大学进不去金融系,这分数,与其填冷门的,不如去差一点大学的热门专业。
“咱家里好不容易出了个985高材生,我们早上四点起来揉老面做包子油条,教育从来没亏过她,你说这是为了什么?”夏曼脸上的皱纹浸满泪水,整个人靠在丈夫身上,浑身无力,说话嘶哑,心如刀绞,又一字一顿地说:“她倒好,为了个杀人犯,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
“他不是杀人犯。”
元靓听到亲妈说自己的话,没一句反驳。
可是一提到他,元靓生理性地怼了回去。
元德在边上不敢说话,只是觉得元靓妈真的气过头,什么话都失真,也不说她养元靓,光是把元靓过继给别人,就没有资格再说些什么,户口都不在一起。
这么多年劳累,也就是给小儿子元祚花钱厉害,元靓都是她养父母帮着。
元靓孝顺,时常过来看亲生父母。
夏曼刚歇下去的火立马蹿腾到脑子上去了,一字一顿失望地说:“不是杀人犯,那他被关了七年?现在还在铁牢里踩缝纫机。”
“我说了,他不是!”元靓直接尖叫,用声音压过去,右肘的鲜血依旧往下流,把地上的碎玻璃渣都染红了。
“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今天敢出去,以后就别回来了。”夏曼皱着眉头,心如死灰,闭上眼的那一瞬,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自己的心血化为一空的难受。
元靓深吸了口气,拎那个箱子头也没回的就走了。不是不要爸妈,只是,丁憩被冤枉了,他只有自己,等翻案之后再跟爸妈解释。元靓坐在长椅子上,思绪回到现在。
“元靓,大学还不开学?白霜果子带点走。”
元靓朝着声音的方向咧了一下嘴角,带着疲惫感回答:“老李头,你自己留着吃。”
“没牙喽,吃不动了。”老李头皱了脸,和蔼可亲,左手杵着破木棍轻轻敲地。
老李头,叫李康年,头上戴着一顶墨绿色的破军帽,露在帽沿外边的头发已经斑白。
他是孤寡老人,守了一辈子铁路。
“七年了,车轨都生锈了。”老李头压低声音,故作神秘。
元靓落寞地轻笑一声,看着随风扬起的樱花雨,没说话。
“绿皮火车回不来了。”老李头不厌其烦地说了一次又一次,可是元靓固执得就跟头牛似的,还是来。
“他明天就会回来。”
老李头替她不值,用木棍重重敲了一下柏油地面,扭过头就重重叹了口气。
“老李头,我最近都不来了。你每天要按时吃高血压药,高钙奶粉每天都要喝。”元靓一脸凶样,然后抬起左手挥了一下,便从长椅上站起来。
“哎——,知道了。”老李头熟练地说着,耳朵已经结了层厚厚的茧。
元靓点了一下头,右手握着黑行李箱扶杆,左手忍不住地抹了一把眼泪。
老李头扭头看着元靓拎着行李箱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啧了一口,全都是惋惜。
元靓亲爸也跟老李头提前打了招呼,说了现在的情况,也转了好几千,说,以后元靓到那儿,给她煲点汤补充点营养。
只是元靓从小就是头倔驴,尊严大于一切,也不会主动说自己退学。
“老李。”
老李头听到清冷疏离却又熟悉的声音,有些惊讶,愣在原地好几秒。
“回来啦?”
老李头难得有些哽咽模糊地说,原来浑浊的眼球变得清亮,重重的鼻音像是得了重感冒。
老李头回过头,有些手足无措,上下打量着那个人。
“她在等你。”
“嗯?”
元靓拎着个行李箱走了五十多米远,有些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
远远的看到一个背影,很像他,有一头白色卷毛。
傍晚的天空并不昏暗,清丽的蓝色天空开出一朵朵橘红的花。
他渐渐走远了,背影融进了无边的辽阔,像一团永恒的活火,竟让人怀疑是嗜血的残阳吞噬了他,还是他烧红了一整片天。
元靓轻轻摇了一下,又低头瞥视脚底的石子,笑话自己般地小声嘀咕:“又出幻觉了。”
暮色渐沉,元靓推行李箱走在小巷子里,古老青砖地板附上厚青苔,路两边巷子边缘有排水小沟,有一种恶臭,像是动物腐败尸体散发的。
路口有家火锅店,门口的红色灯闪烁。
元靓推门走了进去。
“三鲜清油麻辣锅底?青藏牦牛涮肉?”
“鱼籽福袋也来一份,玉米半份吧!”
……
餐厅蒸腾着火锅的香辣的气味,还有过年一般的热闹感。
“咚咚咚——”
“您好,有什么需要吗?”
前台服务员提到桌子被敲了几下后,下意识就露出八颗牙齿的服务。
“应聘。”
服务员听到冷淡声音后皱了一下眉,目光变得呆滞,扫一眼她垂放桌面上的左手,瞬间想到剥了白衣的葱白,又不自禁地往上看,虽然戴着黑色棒球帽裹着厚口罩,透过那双深邃黑洞般的黑瞳仁,有一种掉进冰窟的感觉,令人毛骨悚然。
“你叫?”
“能叫店长过来吗?”
服务员莫名紧张,噌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慌慌忙忙地左转,小跑着去工作间。
元靓抬左手往自己黑棉袄左兜里摸出身份证,瞥了一眼后直接放到黑瓷柜台上,右手依旧扶着行李箱。
因为走了条小巷子,看到火锅店窗口有招聘信息,包吃包住,没过多犹豫,元靓拉着行李箱过来解决住宿问题,能省一点住酒店的费用是一点,毕竟住酒店最便宜都得一晚一百五。
“小姑娘,你成年了吗?”穿着纯白相间工作服的火锅店店长走到柜台位置,满脸都是温和,亲切问着。
元靓点了一下头。
店长见状有些尴尬,便掩饰似的两只手拿起元靓的身份证,仔细端详后仍然硬着头皮往下说,“小姑娘,我们这宿舍八个人一间,有点挤,你看?”
店长笑着,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元靓。
这姑娘身高看着挺瘦,应该有一米七,肯定不到一百斤,站着笔直,像是学过跳舞,身材匀称得像个人体雕塑。
虽然她现在脸被口罩盖住,但身份证上的素颜照跟混血美女精修图似的,眉毛浓厚飒气,半弧大双眼皮,眼睛深邃有神,鼻子高挺,五官立体,下颚曲线顺滑,尤其睫毛,特浓密。
“混血啊?”
店长是个40多岁的阿姨,见到这么好看的人有些好奇,就随口八卦地问了一下。
元靓故意错过阿姨投过来的目光,将自己的视线定在身份证上,礼貌性地点了一下头。
“几个地方混的?”
“八个。”
“啊?哪几个?俄罗斯的肯定有吧?你是什么娃?”
大力……金刚娃?
元靓有些无语地想。
“你是哪几个地方混血的?”服务员继续好奇地问,感觉像是遇到流落民间的公主,兴奋又好奇。
“土岗村、枣花庄、黄沙山、穷土集、马岭坡、王家沟、李家寨、靠山屯。”
服务员低着头憋笑,过了几秒后,佯装淡定地往右扭头看向店长,见到店长点头后,麻利地抬起右手拿过柜台上元靓身份证,“先登记一下。”
“杨真,你隔壁那宿舍是不是还多了一个床位?”店长抬起左手揉了一下眉毛,轻声问着。
叫杨真的女孩儿点了下头。
元靓看到她点头之后,便跟着杨真到宿舍放下行李箱。
宿舍窗户没关,风呼呼地吹,吹得帘子乱摆。
上床下铺标准八人,东西摆放杂乱,吃的方便面捅都不扔,方便面油都结住了,时不时有蟑螂快速地爬过。墙上挂着一个边角泛黄微卷的明星大海报,贴得密密麻麻,粘着灰。
元靓拿开自己的左手,准备放下自己的箱子后再离开,就听到杨真说,随身带着吧。
元靓又重新握住行李箱扶手,转过头就往外走。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社会气息十足的太妹,烈焰红唇裹着白色的无牌子劣质烟,化的妆很浓,仿佛刷了几层墙腻子,嘴巴时不时咀嚼着,像是在嚼口香糖。
“东西落我这里了?”杨真皱着眉头,特别厌恶,语气间全都是不耐烦。
那个叫王惠的妹子也没有理,只是往左瞥视元靓,“混血仙女元靓怎么沦落人间了?”
杨真皱着眉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话,她们好像认识,还是关系不好的那种。
元靓撑了下眼帘,没想到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屑又狠地说:“别在老子面前狂,打到你不认娘。”
太妹王惠笑了一声,咀嚼了两下口香糖,杀人诛心地说:“你这一套都是跟杀人犯丁憩学的吗?”
她将这“丁憩”二字分音节拉长,很刻意。
元靓皱了一下眉头,瞬间心酸。
这话说的。
她反驳不了。
“丁憩这辈子都是杀人犯,走哪儿都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跟你一样都是贱骨头。”王惠冷笑一声,带着愤怒,仿佛让全世界人听到一样。
元靓捏着拳头,表情冰冷,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就算今天丁憩拿刀……捅死王劲,我看到了,也只会在旁边……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