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只有孙招娣会使用“舆论”这件武器。
靳野也会。
准确说来,靳野是向孙招娣偷师的。
——向上级主管部门实名举报,这是个绝杀利器。
但靳野使用的是更加厉害的手段。
由于孙招娣这人比较轴,都已经被调查组查出她剽窃、抄袭的铁证,但孙招娣就是死活不认……这令她陷于被软禁的境地,几乎每天都要接受各种各样的车轮战式的盘问。
靳野趁着孙招娣无暇顾及其他的事,去找了她的学生们。
要知道,导师一旦被判定学术造假的丑闻,最最最倒霉的就是学生们了。
他们已经追随了孙招娣好些年,倚仗的大多数论著全靠孙招娣,孙招娣一倒台……已经毕业了的学生估计不能走学术的路子了,还没毕业的学生估计连学位证明都拿不到!
谁不恨她?
再加上孙招娣的性格很偏执,在学术方面、在项目上刚愎自用。
周丽君的科研手稿让她尝到了甜头,所以她极度信任周丽君手稿上的数据资料。有时学生们提出质疑,她会打击、讥讽、报复学生……
最终导致孙招娣手头上的三个项目,基本变成了她的一言堂。
现在孙招娣出了事,她带的学生们都快气炸了!
其中最气愤的,当属孙招娣的两个学生,一个叫李涛,一个张雪英。
何涛今年二十七岁,跟他同一年在孙招娣手下读研的同学们早就已经毕业了,只有他通不过答辩,两次延毕。如果今年再次答辩失败,估计会被退学。
而孙招娣一直针对何涛的原因,就是因为何涛一直在做实验的过程中提出各种各样的疑问,并且对孙招娣莫名其妙安放在实验里的数据感到疑惑。
他一直追着孙招娣问,那些在实操中根本没有出现过的数据到底是打哪儿来的……他一问,孙招娣就发火。但何涛不像其他同门师兄弟那样,直接沉默、然后听指挥。他会很详细、很较真的拿出一系列数据,来驳斥孙招娣……
下场就是,他读了五年研究生也没办法毕业!
在这个时期,知识分子的待遇并不高。何涛做为研究生,每个月领到的津贴大约只有十几块钱!这点钱,也就是平时吃住在学校,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才能勉强裹腹。
因为毕不了业、没办法工作也挣不到钱,所以和他相恋多年的女友也另投他人怀抱。
可就算这样,何涛依旧会为数据的原因而与孙招娣起冲突。
另一个和孙招娣有矛盾的学生张雪英,她今年二十四岁,研二,家境不错,家里人把她安插到孙招娣这儿来读研,已经有提前打过招呼。
本来张雪英如果想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三年,那孙招娣也并不会卡她。
但张雪英认识了和导师斗个你死我活的何涛……刚开始她还不敢站队,后来了解情况后,她选择站在何涛的那一边。
孙招娣因此也十分讨厌张雪英,一年前张雪英的奶奶因跌倒、被家人紧急送入医院,老人家年纪大了,没能捱过去。张家人给孙招娣打了电话,让孙招娣转告张雪英,马上赶到医院见奶奶最后一面……
结果孙招娣嘴上应得好好的,把电话一挂,立刻安排张雪英进入实验室轮三班倒!
一天一夜以后,当精疲力竭的张雪英终于从实验室里出来时,就被守在实验室门口、赤眸悲怆的亲哥哥一巴掌给抡倒在地!
张雪英这才知道,最最最疼爱她的奶奶已经去世了!
奶奶去世前还一直念叨着她,死了也不肯闭眼。
张雪英去找孙招娣理论,孙招娣却拿出一张篡改过的加班表,说张雪英的轮班时间本来就是这样,又说死去的老太太根本不是张雪英的亲祖母,请假根本不合规定。
是,死去的老太太确实不是张雪英的亲祖母。
张雪英小的时候走失过,被孤苦无依的老太太捡到了,那时候张雪英年纪小,说不清自己家是哪的,只能说清父母和哥哥的名字。
老太太不识字,请人把张雪英父母兄长的名字写下来,然后就带着小小的张雪英一路讨饭,流浪了大半个种花国,终于找到了一个认识张雪英父母的人……
张雪英终于回到了父母身边。
张家父母为报答老太太,让她留在家里当保姆,照顾两个孩子,再让她做点儿家务。
老太太名义上是在张家当保姆,实际上因为她能把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把张雪英和她哥照顾得相当好,也令张家父母没了后顾之忧,张家父母才能一心扑在工作上,取得了不小的成就。
张家人早就已经把老太太当成自己家里的一份子……
老太太过生日,张父会为她大办筵席,请客吃饭;老太太生了病,张母请假回家亲自服侍照顾她……
而张雪英的命是老太太救下的,更是因为老太太克服了一切困难,才让张家人重新团圆……张雪英缺席了老太太临终前的嘱咐,这让张家父母心里也不好想,后来张雪英在老太太的遗像前跪了一天一夜,张家人才勉强原谅她。
因为这样,张雪英和孙招娣也结下了死仇。
现在,靳野打听到这一切,抽空找何涛和张雪英谈话。
何涛和张雪英都是高级知识分子。
在聪明人面前,最大的真诚就是坦诚布公。
所以靳野一五一十地把孙招娣是如何利用“举报”与“舆论”来陷害他妻子的事说了,又道:“如果可以,我肯定希望能由我自己亲手来报这个仇。但我爱人怀着孩子在,她不乐意让我去办这件事……”
“一是因为,我实名举报了孙招娣,工作组的人就得来找我核实情况。老实讲,我并没有孙招娣学术造假的确切证据,但你们有。”
“一是因为,我和我爱人预计下半年要出国,如果由我来实名举报,要么就是影响我出国,要么就是影响对孙招娣的调查……”
何涛与张雪英面面相觑。
他俩和孙招娣相处得太久、也被孙招娣针对了很久,性格相对谨慎仔细。
所以他俩没有立刻答复靳野。
直到青华大学被孙招娣给逼得……把内部选拔改为面向公众开放的公开选拔,何张二人那天一早就去了青华大学的大视堂观赛,还特意找了个好座位。
他俩也想反向调查一下靳野和程思宁。
毕竟,虽说他俩也很想惩治孙招娣,却并不想成为靳野的枪……
但如果靳野和程思宁真的是被孙招娣陷害,而不是程思宁和孙招娣之间有什么龌龊的较量的话,那他们也不介意实名举报孙招娣。
结果到了现场以后,何涛与张雪英亲眼看了程思宁与靳野的笔试成绩单,也亲耳听到了程靳二人的现场演讲与口语应答……
靳野的专业是物理,对何张二人来说,属于隔行如隔山,就看个热闹罢了。
但他俩被程思宁研究的论题给深深地震撼住,又被程思宁的三句问答给感动得眼泪汪汪。
甚至,当现场很听不懂鹰语的人在问、程思宁说了什么的时候,他俩特别热心的、不厌其烦地翻译给群众们听。
离开青华大学后,何涛与张雪英立刻把这些年的相关实验数据全都拿了出来,一点一点地详细核对,然后一边核对各项数据,一边写举报信……
就这样,在报复孙招娣这方面,靳野第一步先是找到了特别合适举报孙招娣的人。
接下来,那就是依样画葫芦的照搬当初孙招娣的那一招:
——给各大媒体写信。
当然了,他写的全都是匿名信,还特别模仿了孙招娣的字迹!
而且在这一方面,靳野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为了炒话题,靳野先是给一部分媒体写信,把孙招娣炒作成被农大领导迫害的清高知识分子,领导要求她作假,她死活不肯……
然后他又写信给另外一部分媒体,遮遮掩掩地说孙招娣是如何被恶同僚、被坏学生欺侮的弱女子……
各大媒体收到了不同的信件以后,反应也各不相同。
但有几点是非常相同的,比如说:
——他们争先恐后地去采访了孙招娣的各级领导,想知道“农大领导迫害高知分子”这事儿是否存在。
——他们还你争我抢地去采访孙招娣的同事、学生们,想知道这些人是否真的有欺侮孙招娣。
当然了,媒体得到了与匿名信里截然相反的答案。
这让记者同志们全都气坏了。
也不知是哪个记者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想法:“我记得之前孙招娣好像写过一封信给我,说的就是青华大学包庇程思宁什么的……好像隐约记得孙招娣的笔迹,和最近这封替她伸冤的匿名信字迹好像。”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说孙招娣以前想利用我们来惩治程思宁,现在又想利用我们来替她洗白?”那位老资历的记者同志如实说道。
没有人知道,靳野费了多大的劲儿花钱请人演戏,让那位记者的家人吃了个剧情一模一样的“瓜”……
家人回去以后,又津津有味地把这个“瓜”,说给家里人听。
那位年长的记者思考了一整夜,最后终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是业内大拿,他说的话,在业内极具审判价值……
就这样,几乎于一夜之间,京城所有媒体单位的记者们,人人全都对孙招娣反感透顶!
孙招娣的麻烦越来越大。
之前呢,是以柯教授为首的业界大拿们,以最专业、最科学、最谨慎的手段,宣告了孙招娣的项目全都是失败的。
并且以程思宁提供的周丽君遗作为证据。
但孙招娣死活不承认。
她一口咬定程思宁提供的手稿并非周丽君提供的……
这一点,柯教授等人无人辩驳。
因为周丽君的日记、手稿上全部都没有写过自己的名字。
调查一度被中断。
直到何涛与张雪英发起了对孙招娣的实名举报,并且提供了海量有问题的实验数据……
局面才被扭转。
面对这些实验数据,孙招娣无话可说,只能选择闭口不谈,但死活不认错、不认罪。
因为这样,上级震怒,直接将此案移交检察院,要问她个剽窃他人遗著罪、以恶劣手段欺瞒国家资金罪等等……
孙招娣惊呆了。
过于顺风顺水的前半生,以及偏执的性格使她不愿意相信,事情怎么演变成这个样子。
除去那三个项目确实是周丽君的创意之外,难道不是她把周丽君的梦想演变成为现实的吗?
怎么……
还要让她这个功臣承受牢狱之灾?
啊对了,他们还说什么公开宣判……
这什么意思?!
一九七九的春分,这一天,是孙招娣案开庭的日子。
孙招娣穿着拘留所发放的统一灰色囚服,在女法警的看管下,来到了法庭。
听证席上坐满了人。
几乎整个农大的领导、老师们全都来了;还有周、宁、程家的人,以及程思宁靳野两口子……甚至孙招娣认识的所有人全都来了。
孙招娣满眼茫然。
在法官的主持下,检察官开始了对孙招娣的询问,并且召来了她所有的学生,一一梳理核对由何涛、张雪英提供的实验数据的证据。
同时,由于孙招娣涉及犯罪,有关部分取得了逮捕令,去她家里把所有周丽君的手稿全都拿了出来,再跟何张二人提交的数据一对比——
事实很清楚:
孙招娣可能是视周丽君为神明,所以,但凡是实验数据对不上周丽君手稿里的数据时,孙招娣全都改为了周丽君的数据。
而且分毫不差!
以及,柯教授手里那两本可怜的周丽君遗作里,确实没写周丽君的名字,又因为专业内容过多,很少写到个人相关事迹,造成……确实没办法确定那就是周丽君的东西。
但从孙招娣家里搜出的资料来看,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
孙招娣辩无可辩。
她自知今天在劫难逃,不由得瘫软在椅子里,两眼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