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回来?”祂问。
浓厚的黑暗中,祂的声音恍若从四面八方传来。病院的结构全部隐没在雾气之中,使得这里成为一片割裂感极重的异次元空间。
但是落羽知道她就在病院之中。
数百号精神病患隐匿在黑暗之后,瞪着他们丑恶贪婪的眼睛,喘着热腾腾迫不及待的粗气。
只待控制者失去耐心,他们就会一拥而上,用扭曲的手臂和锃锃作响的齿,将一切绞为碎片。
所以,为了自己的小命。
她最好去取悦阴沉的神明。
但落羽既然回到这里,她就没有想过轻松地活着。
“为什么不能回来?”将问题反抛回去。
落羽踩着流动的黑雾向前,雾气被激起,打在她裸露在外的脚踝上,渗透入寒彻骨髓的凉意。
落羽向前。
向前。
可两人的距离没有因此拉近,神明始终就在那端,可望而不可即。
落羽觉得隔在他们之间的是一片有生命的雾海,她每向前挪动一步,海洋就向另一端延伸一步。
无论前行多少步,她都到达不了彼岸。
神明没有理会她的反问。
祂赤红的眸子眨了眨,雾气涌动,忽然汇聚出祂的许多个分身。
都是黑暗直接塑成的身躯,形态各异,但每一个的模样都让落羽感到熟悉。
由远及近。
最近的少年就站在她的两步之遥,抬手就能触到的地方。
落羽害怕了,她终于不再向前。
然后,她听见祂们在问她——
“为什么回来?”
为什么?回来?
为什么、回来?
为什么……
回来?
一连迭的问句像迅疾的箭矢,前赴后继地穿透落羽的身体,在她的前胸后背破开一个个微小的孔洞。
落羽的灵魂就在那一个个微小的孔隙中、流逝。
她感到自己做错了事情,却又不知错在何处。于是只能踉跄地后退一步,面对纷至沓来的诘问,噙着眼泪不知所措地摇头。
“小鸟儿,你哭了。”
最后开口的是身前的那名少年,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而是探身向前,为她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他说:“别哭。”
他说:“你回来找我,我很高兴。”
话音落,他身后的漫天神明都止住了声音。祂们停下了责问,只是一双双眼睛仍旧牢牢地锁定住落羽。
没有躲开少年的触碰,落羽咬了咬唇。
奇迹般地,她的内心平静下来,忽然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沙哑无比。
她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我来找回那枚戒指。”
“戒指?”神明重复。
祂说话时,许多个祂都异口同声。
威压袭来,让落羽止不住地想要颤抖。却被少年捧住了脸,眉眼弯弯地安慰:“别怕,我在这儿呢,我和祂们不一样。”
落羽眨眨眼,与少年对视。
是的,他和祂们不一样。他是炙热的、明媚的、宽容的,他和愠怒着兴师问罪的祂们不一样。
落羽紧绷的神经稍稍缓和下来。
她不知道的是,同一时间少年也在想——
是的,他和祂们不一样。
他可不会强压住内心的欲望渴望热望,板起一张脸,刻意维持住距离,恫吓他凄惶万分又楚楚可怜的小鸟儿。
他的小鸟儿都已经主动找回来了,祂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天啊,她愧疚的样子可爱死了!
要他说,倒不如就吃死了她的这份愧疚,让她乖乖地被他抱进怀里,答应他那些不算过分的小小要求,由着他予取予夺。
红眸暗了暗。
少年用拇指状似不经意地擦过落羽的唇瓣,在察觉到对方没有表现出抗拒后,兴高采烈地想要用力按下去——
就这样抵住她白生生的牙齿,然后破开她不算牢固的牙关,侵入……
然而他的计划才刚要进行,就被制止了。
少年蹙起眉头,面上没有显出太多,内心却在痛骂他那假装正经的本体。
这时,落羽终于整理好心情。
她将身板站的更直了些,拨开少年的手,视线侧开他,正视他身后的那位神明:“我说,我来取回我的戒指。”
声音坚定,不带半分迷茫。
空气沉寂了片刻,随后,扬起神明的一声轻笑。
“你是说它吗?”
一枚小巧的戒指浮现在半空中,就在落羽的眼前。它周身泛着莹润的银光,精美纹路的簇拥下,那枚按钮凹陷下去。
不是她眼花。
开关真的被按下去了。
确认这个事实后,落羽抑制不住地低声抽息。
“如果你想要的话。”神明又道。
戒指缓缓向下浮落,躺进落羽向上承接的掌心之中。它周身蕴着一层水汽,比落羽想象中的还要寒凉。
就像萦绕涌动在她身侧的寒雾。
就像她不知为何而抽痛不已的内心。
研究着那个精巧的开关,落羽试图让它重新弹起。可无论她怎样地去揪去拧,它都顽固地嵌在凹槽中,不为所动。
“我说过。”神明道,“那枚开关一旦按下,就再无反悔的可能。”
落羽懊恼地瞪祂:“又不是我按的。”
神明笑:“谁按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干扰器已然开始运转,谁也停不下它。
落羽握着戒指的手哆嗦了一下,她唇瓣嗫喏着,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你、你疯了。”
“你是个疯神!”她喊道。
“你会被困在这儿,当这个世界的物质能量逐渐耗竭,当它的生态系统完全崩溃,你就会被困在这儿,死掉!”
“或许吧。”神明惫怠地垂下眼眸,“这正是你想要的不是吗?怎么,难道你舍不得了?”
是啊,她就是舍不得。
纵使落羽万般不愿承认,她也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她是人类的叛徒。
她的骄傲和自尊粉碎了。
因为她抵不住一位可恶邪神的诱惑,起初以为那只是份因贪图美色而成就的肤浅感情,却不意越陷越深,到了沉沦其中无法自拔的地步。
甚至,她的审美都因此扭曲了。
只要是祂,哪怕是团无形的黑雾,她都会动心不已;只要是祂,哪怕是立场不同的恶劣的神明,她也会为祂的消失感到心痛。
“哪又怎么样?”
她就是舍不得,那又怎么样?
落羽紧紧咬住下唇,眼泪却一颗接着一颗地冒出来,染湿了面颊,顺着颈项垂落到锁骨的凹陷处,哭得屈辱又狼狈。
“好啊,现在你是胜利者了。”
她昂起脖子,用最后的倔强喊道:
“你可以告诉我——这枚戒指只是个塑料玩具,这场游戏只是你一手策划的闹剧,所有的情感都是欺骗和伪装,为的只是我这个渺小的人类落入魔鬼的陷阱里。”
她的声音轻了下来,带着无尽的疲惫:“现在,你可以尽情地嘲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