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晚晚神情微愕,她凝滞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面前的墙上。炽热的目光似乎要将这墙烧穿,投射到正在说话的沈钺身上。
“傅言,你已经抢了我的很多东西。”
悠悠传来的话,语气平静。她悄悄探头,借着死角看向处在昏暗灯光之下的沈钺。远处的黑影坐在椅子上,脊柱挺拔。头颅微低,留下几缕碎发。
接着她听到面前的人,缓缓道来:
“我父母,我兄弟,各种校园奖项,还有季离。我还欠你什么,傅言。”
傅言从小就寄宿在沈钺家,他们几乎是一起长大的。
他和傅言不一样。
傅言性格开朗,很讨人喜欢,而他性格冷淡,除了那长得不错的脸和脑子比较灵光以外,他没有其他可以吸引别人的地方。
他的父亲,教他恪尽职守,教他君子之道,教他礼数之制;但对傅言却没那么多的要求,沈家很多的规矩,都会在傅言身上破例。
而沈钺永远都是那个被说的一个,可他并不怨恨。因为他能感受父母,真心在疼爱他。
只是他们不曾夸赞他,也不常斥责他。
沈钺犯错,得到几句点拨后,便不会有事;他获得荣誉,也只是得到几句,“应该的”“继续努力”。
不论批评还是奖励,都是轻描淡写的几句。有时实在错的离谱,沈束也只是看着他,皱起眉,重言教诲。
没有责罚,也无奖励。
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要保持着自己的足够优秀——成绩的优秀;体质的优秀;人品的优秀;言行举止的优秀……
他必须要做一个才情兼备的君子。
而傅言则不同,他只需要安安全全、无忧无虑的长大。
他们是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淡漠,一个极端热情;一个极端有礼,一个极端出格。
就像两种磁场,就该如君子之交般,淡如水。
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傅言开始将关注放在他的身上,开始跟他比拼,跟他博弈。
沈束曾私下与他谈过几句,有些不重要的东西,能放便放,没必要紧紧拉着。
那时的沈钺点头了,放了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他也没将傅言的小把戏放在心上。
直到傅言开始所谓的攻略他的父母,开始撬走他身边的兄弟朋友,沈钺平静的心才出现了一点波澜。
人都是有私心的,所有的珍重都不可分享,不论是友情,亲情亦或是爱情。
当餐桌上的傅言和沈家父母谈笑风生,当沈家父母为他夹菜嘱咐时,当他渐渐感受到自己的可有可无时。沈钺那颗心出现了裂痕。
餐桌上,他似乎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外人,周围的温情爱意都与他无关。
沈束教他,不可怀功利之心,不可成心胸狭窄之人。
从那以后,沈钺有的东西,要么傅言马上也会有,要么下次就会到傅言的身边。
赤裸裸的挑衅暗示,沈钺没计较。
身边的兄弟朋友更喜欢傅言,他没爆发;父母更喜欢傅言,他没爆发;直到季离决定和傅言在一起,他才和傅言闹掰。
季离和他算的上青梅竹马,虽然他见季离的次数屈指可数,可他们两家人关系一直都不错。
小时还打趣地口头定下了娃娃亲。
沈钺没怎么见过他的这个未婚妻,直到高中,他们在一个学校,他才对这样一个有了印象。
季离的父母拜托他好好照顾季离,所以只要季离来找他,他几乎都会帮忙。
不知何时,这口头玩笑的娃娃亲被傅言知道了,接着就开始背着他偷偷追季离。
等沈钺知道时,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当时看到两只交握的双手时,沈钺感到一阵阵心寒。他对季离并无男女之情,可当他看到傅言那戏谑挑衅的目光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给身边人带来了灾难。
傅言不带真心他看得出来,可季离却未必。小女生看向傅言的眼神里是挡都挡不住的爱意和喜欢,可季离怎么可能玩得过傅言。
沈钺和傅言吵了一架,也不算吵架,只是决裂。
“傅言,你……”沈钺压下心中一口气,语气尽量平和,“知不知道马上高考了。”
傅言嗤笑,顽劣地看着他,语气吊儿郎当、漫不经心:“钺哥,我是真心喜欢季离的。我不会影响她高考的。”
说罢,拉起季离的手,暧昧亲了一口。
不堪入目。
这个词跳入沈钺的脑海,他握了握拳头,只是对季离叮嘱“你,好好备考”,便离开。
此时,正值高考前夕,傅言的举动,有何深意,无人得知。
只是大家都知道,沈钺和傅言闹掰了,而且闹得还挺难看。
忽然,他想到余家,心口不由地柔和了下来,想到为自己出头的余晚晚,心中翻涌的不甘和酸涩渐渐压了下来。
沈钺不爱抽烟和喝酒,他觉得用这样的外物来宣泄情绪是一种很不理智的行为。
可,此时的他却叼着烟,打火机开开合合,想了许久还是没点燃。
他平时都是一副好学生的模样,此时戴着眼镜咬着烟,有一种违和而隐晦的反差感。
“抢?沈钺,那些东西都是我堂堂正正地争来的。”傅言嗤笑,“你沈少爷清高,生下来什么都有,从来都是万众瞩目的”。说着,他语气狠厉又带着些嘲讽:“你从不屑这些东西,因为你生来就有,哪里像我为一个东西争得头破血流啊。”
沈钺掩下眸中情绪,将咬着的香烟夹在指间,反复摩挲,以此来化解心底的躁意。
沈钺的沉默却助长了傅言的焰气,他没顾季离口下留情的提醒。
傅言借着昏暗的灯光,睥睨不远处的身影,开口:“沈钺,你高清,总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好像所有一切都入不了你的眼。”
他顿了顿,眼里话里都是掩不住的厌恶:“沈钺你的做作和虚伪,让人恶心。”
季离连忙拉住傅言,提醒他:“你别忘我们是来干嘛的。”接着才转头歉意地看向沈钺,“钺哥,他不是故意的。今天我们也不是来挑事的,就是想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季离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先前的事,是我们对不住你。”
藏在黑暗中的沈钺,指尖微颤,已经捏得不成样子的香烟被他丢进烟灰缸里。
他没说话,这不由让季离心口一紧。她拉着傅言的手,感受到剧烈的挣扎。
“他不是不在意吗,我们有什么好对不起他的。”傅言又笑,“只不过是捡了他不要的东西罢了。”
许是傅言的话,过于直白,直戳人心窝子。原本阻碍他的季离也沉默了。
空气中一下,安静了下来。
沈钺下垂的睫毛颤了颤,他缓缓起身,那双目光依旧平静和淡然,带着温良,看着面前站着的两人。
对于傅言所说,他不想解释,也不愿争辩。
外人如何想他,那是他们的事;他自问无愧就好。
“傅言,季离是季叔叔的女儿,请你慎待她。我没有不要,而她也不是物品,望你周知。”沈钺温润似水的声音如山泉干润响起,他不咸不淡地说完后,目光看向季离,“父亲他们所说亲事,都是口上胡言。你不必当真,也不必在意,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沈钺理了理身上不存在的褶皱,笑了一声,脸上却无笑意。他迈腿走开,一步步敲在场人心上,季离心口不由提了起来,拽紧傅言的手。
几步,沈钺在傅言身边停下来,傅言身子紧绷似要应战般,却只听到沈钺淡然的声音:“傅言你赢了,好好对她。”
沈钺温和的目光略过他们,接着道:“你们……好自为之。”
沈钺对上季离的目光,对她点点头,抬步离开了茶水间。
傅言的身子在听到沈钺那句话时,一下就颓了下来。
心中没有那种喜悦,反而是一种极大的空寂。
这场可笑的斗争,由他开始,在沈钺这结束。
他赢了,沈钺输了。
可,胜者不见丝毫喜悦,输者没有一丝颓意。
沈钺淡然处之的模样,那句轻飘飘的“你赢了”,显得他,像个笑话。
宛如,他才是那个败者,沈钺才是那个胜者。
“阿言,我们走吧。”季离环上傅言的手,温声道。
啪——
季离错愕地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她想去质问,可傅言只留给她一个冷冷的眼神就甩手离开。
沈钺回到包厢,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庄翟亦两人。
庄翟亦探出头,向沈钺投去求助的目光:“快来帮我把景奕弄下来。这货喝醉太能唠了,还死活不听劝。”
沈钺边走过去边问:“晚晚呢,就我带来的那个小丫头。”
庄翟亦配合着沈钺的动作,尝试从刘景奕像蟹钳一样的双臂里挣脱出来,“她肚子痛,我让服务员带她去厕所,还没回来”。
刘景奕意识到沈钺他们在做什么。他挣扎了几下,大臂一揽,趁两人注意,圈住庄翟亦的脖子,死死将自家兄弟的头控制在自己大臂之中。
“咳咳咳——刘景奕!你TM——咳咳咳——像勒死我吗!”
因为脖子被圈住而引起的呼吸不畅,庄翟亦涨红了脸。
“钺哥,赶紧帮我把他弄走。”
庄翟亦此时姿势怪异。
他的脑袋卡在刘景奕的腋下,所以只能弯曲着背部配合着刘景奕的动作。
因为脑袋被刘景奕控制着,他的身子迫不得已探出去半个,很是难受。
他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寄希望于沈钺身上。
沈钺看着被制裁着的庄翟亦,伸手正打算分开他们。
裤袋中的手机忽然响了,他一只手控制着刘景奕,一只手拿出手机。
发现来电是余晚晚,他立刻滑动接通,那只握着刘景奕大臂的手,下意识一松。
庄翟亦好不容易得到放松的脖子,一下又被收紧了。
“晚晚,怎么了。”沈钺意识到自己松手了,连忙又拽住刘景奕那只作恶的手。
“哥哥,我好像迷路了,你能来接我吗?”余晚晚软糯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听清后,沈钺神情一变,握着刘景奕的手下意识朝着穴位用力一按,对方就嗷嗷叫着,松开了手。
在做这样的举动时,沈钺语气温柔地对着听筒那头的余晚晚安慰:“好,你等等哥哥,哥哥马上来。”
得到自由的庄翟亦,立刻远离刘景奕。
听得七七八八的他,拿出手机安排:“我将刚刚的那个服务员叫来,让她带你去找。”
沈钺对他,郑重点点头,“晚晚,你站在那别动,别挂电话,哥哥马上来找你。”,他黑眸往下一瞟,刘景奕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去抢庄翟亦的电话。
沈钺将手机往后高举,抬起空着的手,一巴掌拍掉刘景奕蠢蠢欲动的手。
刘景奕惊呼一声,“沈钺,你干什么”,对上沈钺警告的双眼,话越说到后面越小声。
最后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不敢轻举妄动。
服务员很快就来了,她将情况简单和沈钺说一下,便带着沈钺离开了。
离开前,沈钺不放心地回头,他捂住手机的话筒,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刘景奕说:“你小子老实点,别去招惹翟亦。”
说完,沈钺才继续接起电话,和电话那头的余晚晚说了什么就离开了。
一个人在走廊里余晚晚还是挺害怕的。可当电话打通,听到沈钺声音的那一刻,她的心安定了下来。
通话还在进行中。余晚晚听着听筒传来,脚步声,呼吸声,还有沈钺询问服务员的谈话。
沈钺没怎么和她说话,可,未挂断的电话里传来的窸窸窣窣声,都让她格外的安心。
好像,只要在沈钺身边,她什么都不用怕。
走廊有时会走过几个人,有些人会停下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助。
余晚晚都摇摇头,握紧手里的电话手表,甜甜地回道:“谢谢,但是不用麻烦,我哥哥来接我。”
沈钺具体问她所在的位置,余晚晚一一乖巧地回答。
她听到电话里穿出一声声“晚晚”,她知道沈钺在叫她。
落入耳中,是一种感动,一种心安。
电话中的“晚晚”渐渐与现实重合,直到越发清晰,震耳发聩。
“哥哥,我在这里。”一道白光照射在她的身上,对着光,她看到沈钺那张俊秀的面容。
眼眶忽然就热了。
余晚晚措不及防就哭了。
这是,沈钺第一次见余晚晚哭,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放进兜里。
他蹲下来,伸出手,可又不知该不该擦掉余晚晚的眼泪。
他的双手无措地举着,想要去抱余晚晚,可又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不知所措且心焦地哄着余晚晚。
“哥哥!”哭声,不算嚎亮却打在沈钺的心口之上。
眼泪模糊了双眼,余晚晚伸出手,胡乱地擦拭,但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沈钺叹了一口气,左膝着地,长臂环住,想要轻轻抱住余晚晚。
可坐在地上的余晚晚,却往后一缩,躲避了这个拥抱。
是的,没有人都愿意与他亲近。
被拒绝的沈钺,僵着。
而且,他刚刚喝了酒,身上这么臭。
他垂眸,掩住眼底的情绪,不着痕迹地撤回自己的手臂。
他用着温柔的语气,安慰着哭地泣不成声的余晚晚。
是那么温柔,像水一样温润、治愈。
哽咽中,余晚晚磕磕巴巴吐出几个字:“会……弄脏……哥哥的……衣服……”
说完,余晚晚伸起小胖手,胡乱抹着流淌的泪水。
呜呜,丢人死了,变成丑丑的小花猫了。
下一秒,被抱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中。余晚晚跪着,鼻间能闻到对方衣服上淡淡的酒味,她不反感,反而感觉有些晕乎乎的。
“不哭了,不哭了,晚晚不哭了。”宽大炽热的手掌轻拍她的背部,绵言细语地安慰着她。
真的,好温柔,好温柔。
与爸爸妈妈的温柔不一样,是那种像水一样甘润的温柔,柔和却不失力量,让人全身心想要倚靠。
靠着的身子动了动,她的下巴搁到宽阔的肩膀上。
泪水飞流,余晚晚抽出双手,环过沈钺的脖颈,偷偷抹着自己的眼泪。
“靠住哥哥。哥哥把你抱起来。”沈钺右手掌放在余晚晚靠右的肩胛骨上,左手穿过双腿,横挂在膝间,轻柔地将人抱了起来。
有力的手紧紧将余晚晚上半身固定要沈钺的肩部,稳稳当当地将余晚晚抱起来。
起身后,余晚晚像小考拉抱大树一样,抱着沈钺。
“晚晚,不哭了,不哭了……”
沈钺的手依旧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部,一下一下,有力且极具安抚性。
而她,胖乎乎的手还在不停地擦着眼泪,好不可怜。
沈钺抱着余晚晚往回走,右手一直不忘安抚余晚晚。
听到小丫头的声音渐渐小了,他的动作由轻拍,变成了轻抚。
步子依旧稳健。
余晚晚趴在肩上,声音还带着哭过以后的后劲,闷闷地:“哥哥,你讨厌晚晚吗?”
沈钺唇角微勾,答:“不讨厌。”
余晚晚又接着发问:“那哥哥,喜欢晚晚吗?”语气虚虚的,很不肯定。
走廊很安静,只有沈钺的脚步声,“哒哒哒——”,每一声都踏在余晚晚的心尖。
沈钺肩头的衣服被揪起一个小褶皱。
“哥哥,不喜欢晚晚也没关系。晚晚很喜欢很喜欢哥哥。”说着,抱着沈钺的手收紧了些。
没关系,只是有些难过和失落罢了。
但,晚晚一直都很喜欢,很喜欢哥哥。
她会让哥哥喜欢自己的,像自己喜欢哥哥那样,喜欢自己。
余晚晚宽慰着自己。
“喜欢。”语气很轻,却很温柔,余晚晚却听地一清二楚。
没回过神来的她,听到沈钺肯定的答复:“哥哥也喜欢晚晚。”
宽大的手揉了揉余晚晚的脑袋,让她愣了神。
这是沈钺第一次揉她的头,轻柔地让人舒服地眯起眼。
心中雀跃的欢喜,让她死死抱紧沈钺的脖子,跳动的发丝磨蹭着沈钺脖子脆弱的皮肤,让他觉得痒痒的。
沈钺笑着,正要打断对方的庆祝的举动,却听到余晚晚响亮的一句“晚晚最最最喜欢哥哥了”,声音嘹亮,像烟花绽放在耳边一般,让人感奋。
“嗯。”沈钺低头笑着,伸手将刚刚被自己揉乱的头发理好。
昏暗灯光下,他那双平淡冷静的眼眸,此时满含细细碎碎的欢喜,如夜空中的星星点点,绚烂美丽。
这个普通的夏季,他,遇见了自己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