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夏虫低语。
经过一个时辰的爬行,少年与狗终于看到上方山头上隐约的黑色城墙。那绵延的黑色城墙犹如一条俯卧在山头的黑色长龙。上面星火点点。
城墙根儿上有一低矮小门,刚好能容一人一马同行。
“什么人?”离门还有二三十丈的时候便有一粗矿吼声远远传下。
“是我,水生。丁大哥,今晚你当值啊?”虽说天上的月光把城墙上那人的身影轮廓照的白亮而模糊,但配合声音,陈行道还是认出了那城门执勤官。
“哦,水生啊。今晚这么晚上来?开门!”那粗犷的声音继续响起,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
虎子一阵风的窜了进去,两个执甲门卫大呼“虎子,虎子!”
那大黄狗转过头摇了摇尾巴,似是打过招呼,自顾自的去了。引的那两门卒大笑道“这狗子!”
陈行道迈过门墙。与那两个门卒打过招呼。便进到城内,城墙上那粗矿的声音又响起“水生!最近记得有鲜味儿,给弟兄们送上来啊!还有啊,我说的那事儿你仔细考虑一下啊!我可和我那兄弟打过招呼了啊。去就暂时先直接给他做亲兵。就你小子这性格,要不是我这拔剑寨没出息,我还舍不得让你去呢!”
“好,好,好丁大哥,我的好大哥。我知道你照顾弟弟我,”少年转过身冲着城墙面露微笑。
随即话锋一转,“若是跟在你手下做个跑腿打杂的,小弟也心甘情愿。可去那郡城之地,小弟真的是怕对你不住,小弟真的才疏学浅,怕被人笑话啊!加之大城可比不得我们这山野之地自在。”
其实在少年心里,自己吃苦被笑话都不算什么。作为一个不知身世的野孩子,从小就不知道何为吃苦。
五六岁就跟着吴屠夫按猪宰羊。洗肠剔肉。八岁后,虽然日常没有了吴屠夫的殴打和王婶子的谩骂,但被先生要求独立出来的少年也等于了自立门户,要为自己的一日三餐温饱挣扎。也幸的这帮山上的军户对自己颇为照顾。
所以在少年的心里,最不愿意的就是给这些帮助自己的人添麻烦。甚至怕自己做不好会给这些人丢人。因此少年做什么都是非常的努力。别人做十分他便做十二分。
“好吧,随你!”见少年这么说,那丁姓执夜头目也不多说,灌了一口手中的酒,往身后的竹椅躺下,满脸胡茬子。那脸上一道刀痕自左眼斜滑而下十分狰狞。
望向对面敌国大元的山头,那边群山逶迤,在月光下时隐时现,一座同样的城墙在金钟山山后的魏家岩上盘旋而据。丁谓的眼里似乎有山河流动。
走在错落的山巅卫所集市街道。少年脚步轻快。如果河下是生活,那山上就是少年心上的神往之地。离天如此之近,却又紧贴人间。往下望去,万家灯火,烟火人间。
虎子已经不知所踪,每次上来它都独自先行。估计它也有自己的朋友吧。每次少年都会这样想。
转过两层小巷,便见一酿酒作坊,酒香扑鼻。
满脸络腮胡的老板正光着膀子和老婆孩子在吃饭。两个像泥巴娃娃一模一样的半大小子抓得满桌子都是饭,脸上鼻子眉毛上都是。
看见远远走来的少年,那两小子一边脆生生争先恐后的喊道“水生哥哥!”一边歪歪斜斜的扑了过来。
“二叔,二婶,才吃饭呐。”陈行道一边打招呼一边轻步走过来,
放下脖子上的葫芦,将两小子一左一右抱起,转了好几圈。逗的两个小家伙咯咯只笑。
放下后又把两小子脸上的饭粒一颗颗拈起,喂到两小子的嘴边。两小子也听话。一粒一粒吃的干干净净。
陈行道食指成勾。在两小家伙鼻子上一人轻轻刮了一下。“去吃饭吧!”俩小子便乐呵呵的去饭桌边了。
老板娘满脸笑意的看着少年和自家孩子的亲热举动。
那老板提着装好的两个葫芦,没好气的扔了过来,“看在你的面子上,多送了二两。那酸秀才,本配不上我这好酒!看在钱的面子上懒得和他计较”说完便伸出一手看着少年。
少年笑着伸手接过,四斤的酒落入手中尽是纹丝不动。一拂袖,四颗铜板平行飞过齐齐落入老板手中,叠在一起分毫不差。“二叔说笑了,先生夸您是煮酒好手呢。您这酒啊还得先生最懂!”
“还不赖!”老板难得夸了一嘴。“他怎么说啊?”前一句是夸少年,后一句是纯碎好奇。
陈行道大窘,这不按常理出牌啊?他不是不在乎先生说啥吗?再说了。我就客套一下你还当真了。
转瞬间却脱口而出“先生说二叔这酒啊,吾饮此酿君莫劝!自当狂饮三百杯啊!”心里暗道,好悬好悬!
那光膀子络腮胡子老板撇了撇嘴,也不说破。脑子里浮现出那老头子须发皆张指着自己鼻尖大骂道“我之所学,尔尽习得,今为一妇道人家,在此担水酿酒,有辱斯文啊!气煞老夫耶!”二人不欢而散,从此不归河下!
“走啦!”少年将壶挂于肩头,不敢回首,挥挥手落荒而逃。说谎,尤其是说大话,真的很丢人。
饭桌前老板一脸落寞。老板娘伸过手一手轻轻盖住老板的手,一手抚上自家汉子的满脸胡须。眼底有若星河,无他,入目皆是你。
七年前,年幼的少年也是挂着两个葫芦,就这样怯生生的走进了店里。还没酒缸高的孩子垫着脚,因为吃不饱而显得特别大的眼睛就那样盯着黄庭敬手里的酒提子。
汉子故意逗他,将酒回了一些再装葫芦。四提装完后就那样递给小小的少年,看他作何反应。
因为紧张,又见识了不公的小小少年,泯着嘴拳头握的紧紧的。就那样瞪着满脸络腮胡子,凶神恶煞的酒庄老板不言不语。
“四块铜板!不二价!”黄庭敬强忍笑意对少年开口。
忍了很久“您不能这么做!您的提子不够份量。我没有要您多打,但是该我的,您必须给我打满。”小小少年一鼓作气将话说完。声音颤抖但坚决,但也没有忘了对长辈的敬词。
“哦?那我退你一个铜板,你回去告诉你家长辈,酒仍是四斤,另一铜板,就当我给你的回钱?”汉子仍是逗弄道。对于一个明显饥饿的孩子。一个额外获得的铜板可以买八个白面馒头。那是三天的伙食。
“您怎么可以这样,先生说了,当我的,寸土不让。不该的,千金莫求!”
“先生又说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虽穷,但不取无义之财。更何况那是知我爱我的先生!”小小少年身体抖动的越来越厉害。
黄庭敬收起逗弄之心,转过头将酒补满。
双手将酒葫芦递给小小少年弯腰道“对不住你了!”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嘴角翘起,躬身还礼“不碍事的。”松开紧握着的小小拳头,转过身去小小少年背后汗湿一片。
忽有酒香随风去,扶摇山巅醉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