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曜自从知晓了,“这里的所有人都不能随意离开”这件事,就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开始整日穿着忘记换洗的衣服,无所事事地坐在院子里凝望远方;或者在傍晚时分,焦虑地透过雨雾、越过聚居区的屋顶,望向四周黑压压的林地。
他一开始决定追寻地下研究所的秘密时,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超高的回报必定伴随着超高的风险,整个过程难免会坎坷非常。但从没想过,这会是一种完全无路可走的处境。
他实在不想放弃回去。
如果他是一个毫无挂念,对世界毫无留恋的人,那么他当初就会坦然赴死:花光所有积蓄,找一处风景好的地方,平静等待死亡的来临。天为盖,地为被,各种真菌和微生物一点一点爬上他的身体,不分昼夜地在他身体上绽放绚丽的色彩,最终让他和大自然完全结为一体。
可他有挂念,有不甘心,有没做完、没来得及做的事。他也是真的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自己永远都接受不了那些血腥、野蛮、变态至极的祭祀。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注定艰难的选择: 如果实在无法离开,他宁愿吊死在那些绞刑架的其中一个上面。
随后,他开始在心底里暗暗谋划,该如何才能顺利逃离这里。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思考的太多以后,他有时会梦到自己恢复了健康,成功回到了现实世界,和父母相对而泣。赵觉醒就站在茶几旁,一边切西瓜,一边吐槽道:“你哭个锤子,把我吓得半死,饶不了你......”
但有时,他又会梦到,自己被白袍人倒吊在了绞刑架上,约西亚用那把装饰着耶稣和圣母画像的尖刺匕首,慢慢剥离、挑出他的血管。约西亚平静、苍白的脸庞和高明曜温热、鲜红的血液,形成了强烈对比。而周围的欢呼和赞歌,如庆祝新生般热烈......
王建业仍旧每日闷在书案前,抄写、整理奇奇怪怪的书籍。他对高明曜所有的关心,无非就是“来吃饭啦、该睡觉啦、呀,下雨了,该收衣服了、你来看这段,写的太深奥,也太诡异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抄写,看你好无聊......”
尽管那些书中绝大多数的内容,都给高明曜一种不祥的压抑感,并不断加重他的负面情绪,他还是选择积极参与所有和书籍相关的活动,趁机不着痕迹的,只为了心中那个悄悄进行的计划。
既然逃离这里,是会被处死的禁忌,那么一切思量、计划都要放到暗处,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至于王建业,他对高明曜有救命之恩,高明曜也对他有信任,认为他不是坏人,但是......他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难免不被那些白袍人同化思想。如果告诉他了,万一......他接受不了,捅出去了......
况且,就算他保守秘密,没有捅出去,这种危险的事,又何故牵连他呢。因此,高明曜根本没把计划逃走的事,告诉他一个字。
·
到这一天,王建业手里的纸墨耗尽了,为了重新获取这些东西,他不得不停下来,翻出一个布袋子,装了满满一袋子玉米,说是拿去和一个老鸨交换。
“你说的老鸨,是那个老鸨的意思吗?”高明曜觉得不可思议。
“是,是同一个意思。”王建业说道,“不要觉得惊讶嘛,财色交易什么时候没有?只不过,有的暂时没被人看见罢了。古代都有官妓的,饥荒年代饿殍满地,那种交易还不是依然存在? 况且,这里除了那些侏儒,就只剩妓女、老鸨、其他混血儿愿意和我交易了。那些侏儒们要价太狠了,其他混血儿也好不到哪儿去,所以,我只有老鸨一个选择了。”
“老鸨......怎么会有纸墨?她还顺便开了杂货铺吗?”
“她那里也有很多相貌差的,或年龄很大的女人,她们仅靠接客过活会饿死的,所以也会做一些旁的活计。”
“哦。”
高明曜应了一声,继续倚在墙上无精打采。
“真是够了,那个凳子都快被你一天天的坐断了。自从祭祀典礼后,你动不动就这个样子。我现在一看到你,就感觉呼吸不畅,胸闷气短。问你怎么回事吧,你还死活不说。”王建业仰天长叹,然后神神秘秘地笑道:“哎,走吧,你和我一起去吧,老鸨那儿是个好地方,特别热闹,走吧......”
“我不想去。”
“哎,走吧,老鸨很漂亮的,天仙儿似的,陪我走一趟嘛......走吧......”
“真不想去。”
“走吧,走吧,你身上都快发霉了,好歹出去逛一圈儿......”
高明曜拗不过,只能同意了。
他们出了门,一直向东走,几乎没有转弯,最终在聚居地尽头,看到了一处很大的红房子和一株非常庞大的古老槐树。
在槐树茂密枝冠的遮掩下,那栋红房子犹如一个刷了红色油漆的大铁桶,看上去压抑闭塞。
离得再近些就可以看清,它是由好几栋两三层的房子,共同围成的一个不规则的封闭图形,仅有一个不足两米宽的门,可供人出入其中。
且所有房子都是面朝里的,留给外面的都只是平整的墙面,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窗户。
此刻,在大门口,古老的大槐树下,有一个很高大的,深棕色皮肤的男人正在那里表演,以招徕顾客。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就在沙滩和大海之间。
她是我真正的爱人,告诉她,用一把皮镰收割,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再用石楠草捆扎成束,她就是我真正的爱人......”
他端坐在一群听众中央,像一条硕大的变色龙,用老年人颤抖的声调唱着,用一把古老的旧琴伴奏,用步行者的大脚掌打着拍子,尽管他的脚掌早已在风土摧残中裂开了很多口子。
高明曜被这个奇怪的人和热闹的表演吸引,不由地驻足观望,王建业问他:“感兴趣吗?要不你在这里待一会儿,我先去换东西,然后再过来找你。”
高明曜摇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不用了,办完正事赶紧回去吧。”
他们刚刚走进门内,就看到了一个皮肤白到几乎能看见血管,跟一只幼年大象一样肥胖的中年女人,穿着华丽、带鹅毛装饰的衣服,坐在一把藤椅上,手里摇着一把白色的羽毛扇子。
她就是王建业说的“很漂亮、天仙儿似的”老鸨。
王建业和她打招呼,她也笑呵呵地回应道:“建业,今天想干嘛?”
王建业说明来意后,她立刻招呼来一个黑色短发,看上去非常憔悴疲惫,走路都有点打晃的女人,让其去取相应数量的纸墨。
而老鸨自己,继续坐在藤椅上,用一种很淫荡的眼神打量着王建业,还时不时伸出又白又短又粗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摸他两把,“你一来就是换东西,一来就是换东西,也不能光研究那些没滋味的东西啊......你这么年轻,怎么不知道什么东西好呢......”
高明曜没眼看,于是转过头,望向了黑发女人消失的细长走廊。
如果说这条走廊像一根藤蔓,那么旁边的一间间小屋子,就像长得密密麻麻的小叶子。
走廊内可以看到有几个女人,她们或一起剥南瓜子吃,或靠着扶栏发呆,或缓慢地来回踱步......一眼望过去,她们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都早已被折磨的身形憔悴,目光呆滞。
正在出入的几个嫖客,举止粗鲁,衣衫不整,满口淫秽,完全不把她们当人看待。
这栋建筑中央,被几栋房子围出的一片空地上,还有几个女人正在栽种、修剪花草。这些花草,算是这里唯一生机勃勃的色彩了。
突然,距离高明曜很近的一个房间,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胡子拉碴的嫖客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走了出来,歪头对着柱子根部吐了一口痰,抱怨道:“就没有更瘦一点的了吗?这个还是胖。”
“哎呀,贝儿已经很瘦了,再瘦就干了,还有什么意思呢?”老鸨探出粗短的脖子,回应道。
高明曜从敞开的门口望过去,看到那个刚刚走出嫖客的小房间,里面简直就是个鸽子笼。狭窄逼仄的视角里,一股碳酸气、汗水气混合着叹息的气味儿,直向外冒,十分污浊。
一个衣不蔽体的红发年轻女人,本来正打算关上门,在看到高明曜探寻的目光后,她苦相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哀求的笑容:“你可以帮帮我吗?”
王建业正忙着应付老鸨的动手动脚,老鸨也兴头正好,口水都要流到地上了。所以,当高明曜回头望向他们俩时,他们谁都没注意到这道询问的目光。
鬼使神差的,高明曜踩着陈旧的木地板,向着红发女人走了过去。
女人自然地立在房门后,等他彻底进去,随手就把门关上了。
高明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进来干什么。
哦,帮忙,帮忙干什么呢......
“你,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红发女人讨好地笑了笑,取下已经湿透的床单,要求高明曜抓住床单的另一头。
床单挺重,好象湿帆布。他们抓住床单的两头拧了又拧,它才恢复了正常的重量。
然后,他们翻过垫子,把已经湿透的一面翻到下面,让下面较为干燥的一面朝上。
收拾完床铺,红发女人就脱掉了自己的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
她真的太瘦了,简直就是皮包骨,肋骨根根分明的上身,胸前松弛的耷拉着。
高明曜当然早就明白男女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心脏跳得厉害,膝盖都在打颤,大脑一片空白。
红发女人要他也脱掉衣服时,他赶忙作了混乱的解释:“我们是来交换东西的,我朋友......他,纸墨,你说让我给你帮忙,我是来帮你,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女人理解他的混乱状态,低声说道:“你现在出去,什么都不做,我今天又没饭吃了。我真的快饿死了。”
高明曜在羞涩难堪中,被脱掉了衣服。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交易,也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这样做,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尽管女人尽心竭力,他却只感到无尽的孤独和悲苦,甚至想要嚎啕大哭一场。
结束以后,女人默不作声地向他表示感谢。她皮包骨头,脊背磨出了血,由于过度疲劳,变得呼吸沉重、断断续续。
或许是高明曜展露出了和其他嫖客不一样的地方,她默默说起了自己的来历:她的父母都是混血,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一起死在了一场祭祀典礼中,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今没人愿意告诉她。之后她就一个人居住、生活。
直到很久以前的一天晚上,她睡觉的时候忘记熄灭蜡烛,再醒来时,周围一片火焰,她的家和邻居家的房子、物品,全都被烧得精光。邻居很愤怒,把她卖到了这里,并成了她的第一个客人。
卖她换得的房子、物品和两枚金币,算是抵了邻居的损失。但她自己如果想逃离这座红房子,就需要挣够至少五枚金币。
“你在这里多久了?”高明曜问道。
“不记得了,这里对于时间很模糊,大家都没有什么概念。”
“根据四季的变化来判断呢?”
“什么是四季?”女人的疑惑不像是假装的。
高明曜:“你是出生在这里的?”
“是。”
至此,高明曜心中有了猜测:这里,没有四季,没有任何季节变化,一直都是如今这种温吞吞的样子。
这一点,其实他先前就有所察觉:王建业放置衣物的木箱子里,都是薄长袖和薄外套,根本没有更轻薄的衣服,也没有更保暖的衣服。
他又问道:“那你,现在还有多久可以离开这里?”
“我恐怕会一直待在这儿了。”女人苦笑道,“起初,我每天都能接待到很多客人,最多的时候,一天一夜能有50多人。虽然累的快要死掉了,但所挣得的东西、钱币,减去这间屋子的租金、我吃掉的粮食、喝掉的茶水、穿的衣服、床单...... 还能剩下不少。按照我那时候的计算,我只需要再努力九百个日夜,就可以获得自由了。
但是让人难过的是,我的样子没有停留在最美妙,他们最喜欢的少女时候,而是,停在了已经走下坡路的时候。现在,我经常连饭都吃不饱,更别提离开的事了。”
直到老鸨过来敲门,高明曜才从无比凄凉的情绪中回过神,慌忙穿上衣服,走向门口。
临打开门时,他好不容易忍住了泪水,低声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贝儿。”女人答道,“你呢?”
“高明曜。”
“你的名字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