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书也有些错愕。
他颇无奈地牵起唇角,似是觉得好气又好笑,“我好像,也从未说过我是女子吧?”
祁寒无地自容,真想寻个地缝钻进去。
只因当初见他第一眼时,他正斜倚着阑干买醉,发髻松散,几缕青丝垂在面颊旁,酡颜桃红——美得不可方物——她便刻板地以为,那是个声音有些低哑的女子。
竟闹出了这样大的误会!
但比起性别,她现在更关心的是——“鲤书,你眼睛怎么了?”
从她掀开帘子到现在,他都没取下过眼上蒙着的白布。就好像已不再需要用眼看人一样。
他看不到了吗?
两年前见他,不是还好端端的?
鲤书抿唇,笑意有些苦涩。
“看不到了……”
他声音很轻,很轻,轻到祁寒都以为是听到了他的心声。
没来由的难过令她心底一颤。记忆里,他双眼雪亮,是极好看的;每眨眼时狡黠动人,气质慵懒,却总透着能洞察一切的幽光。
可他说,他看不到了。
“出了什么事,你生病了?我是医者,说不准能帮到你……。”
他听了,却只是怅然摇头,“是外伤,治不好的。”
“外伤?”祁寒惊诧,“能致盲的外伤,恐怕不是什么小事……鲤书,这两年你都经历了什么,有谁故意伤你了?为何到绛绡楼做了魁子?还有……为何同意我来见你?”
她一连串抛出了一堆疑问。
鲤书倒没被问烦,仍温和地道:“收到你的来信,看到落款,知你是旧识,便想一见。”
他只回答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祁寒有点纳闷。她怎不记得,何时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姓?
鲤书又说:“你一定不知,我也通岐黄罢?”
他也会医术?这倒是祁寒不曾预想的。
“手伸过来,”鲤书摊开掌心,“我给你号脉。”
虽如命令一般,又有点像年长之人唤小孩那样,温煦得有些慈爱。
祁寒哭笑不得,连连摆手,又猛想起他看不见,于是赶忙道:“我?我可是医者啊——”
“医不自医,”他淡淡道,“况且,我听闻你这一年经历了许多,受伤亦郁结,想必身子损耗过甚。若落下了病根还不自知,那才不大好吧?”
祁寒颦眉,警惕地观察着。
此人似乎很了解自己。因为他是此间“无所不晓”的魁子嘛?
“听话,手给我。”鲤书再次说道,话音带了不容抗拒的温柔。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捋起宽袖,将手腕递向他。
他指尖有点凉,按在她律动的脉搏上。
屋内陷入长久的安静。
“参耆补汤的方剂,背来听听。”他的声音较之方才更沉,多了些严肃。
祁寒咽了口唾沫,不禁暗暗发怯。
“黄芪,一钱二分……人参一钱,当归一钱……甘草八分,川芎六分,白芷六分……”
听她断断续续地背完,他才稍稍点头。
“嗯,回去自己煎服了——莫再不拿身体当回事。”
祁寒闻言,心虚地笑了笑。
他看上去的确有点东西,想必也一定能诊出,她气血两亏,且自己鲜少管顾吧……
“鲤书,其实我来寻你,是想求你帮我解惑。”她终于逮到了起话头的机会。
“……你说。”
祁寒斟酌道:“有个看似无解的困局。上位者的势力无孔不入,他们惯擅暗箱操纵,掌控着一切权力。这时,下位者想要反抗,便会形成一个悖论。下位者每每挖空心思,千磨万难后觅得上位者的疏漏,却总会被权势倾轧,证据也随之湮灭——试问这样的困局,该如何解?”
鲤书沉默了很久。
“等我们下次见,我再告诉你吧。”
“下次么……”
“这个问题,也是我在苦苦思考的。或许我们下次再见时,我寻到了解法呢?”
……
祁寒从魁子房间出来时,还没走出去多远,便在一拐角处与祁念笑撞了个满怀。
“你在这做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
“你先说。”
再次异口同声。
祁寒不由得哑然失笑。
她和他之间,怎么总有些奇怪的默契。
“私事。”祁寒有些疲惫,不想与他多说什么。“我先走了,驸马爷自便。”
祁念笑皱了皱眉,刚想跟上她的脚步。
身后忽然传来小厮的声音。
“这位大人,请留步,我家主人请您过去一叙。”
……
“你是何人?”祁念笑盯着面前白布蒙眼的男子。
那人端坐着,手搭在膝盖上,不冷不热地道。
“我明明记得给阁下传了信,约定相见的时间,是三天后,”他说,“阁下为何今日便来绛绡楼了?”
原来是他邀约?
祁念笑微微眯眸,“境况特殊,不乏有敌跟踪监视。请恕在下,不得不多做考量。”
他一个从不来花衢柳巷的人,若突然到访此处,委实突兀,只会引起敌人的怀疑。但如果提前几天先来踩点,如此持续三天,第四天时,敌人的疑心和警惕一定会放下许多。
只是没曾想,今日竟阴差阳错地,提前见到了这位神秘的幕后之人。
“所以,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鄙人鲤书,我们见过,”鲤书说,“以前在烟柳楼,你,我,祁寒,我们见过。”
没听见祁念笑的回应,他便知,他肯定是没想起来。
于是鲤书叹了口气,自嘲地道:“那么,开门见山吧,我也可以将我的真实身份告知于你。”
他顿了顿,轻声苦笑:“祁大人,其实你原本也该叫我一声,妻舅。”
妻舅?
祁念笑起初还没弄明白。
却是忽然狠狠一震。
“难道——你是——”
“嗯,”鲤书慵然启唇,“鄙人,颜书礼,已故太医颜敬翊长子……也是‘她’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