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为何要奔月呢?
好像很多年前的某个月夜,她也问过类似的话。
眼前多了些阴影,祁念笑有些发晕。
他沉默着走过去,缓缓在她身旁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来。
与她面朝着相反的方向。
“因受逢蒙逼迫,嫦娥走投无路,不得已吞了西王母赐给后羿的不死药,”他艰难地动了动唇,僵硬道:“她也不想这样,可她没办法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变轻,离地面愈来愈远……最后飘到月亮上,永远被困在了广寒宫里……”
“嗯,”祁寒涩然苦笑,破天荒地揶揄道:“都是逢蒙的错,对吗?”
他手搭在膝上,微微发抖。
她则缓慢地吐出一口呼吸。
天尚未转暖,冰冻万物,呵气成霜。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冷得异样,连梅花都不开了。
“你真的要娶公主。”祁寒没有扭头看他,仿若自言自语。
祁念笑没有说话。
她的语气却忽然变得温煦,似乎在追忆着什么美好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我特别怕黑,每当夜晚来临,从不敢吹熄烛火。可是后来有一天,有一个人教会我,独自面对我所畏惧的事物。他为我吹熄蜡烛,教我独立勇敢,却又没留我一人孤零零地强撑……”
“他就站在我的屋外,默默守了我一整夜,”
“从那时起,我就想,他的淡漠或许只是保护壳,或许他的内心,格外温柔,分外柔软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心的呢……也许是初见,也许是无数个相伴的月夜,也许是他无数次的保护和相救……但,真正使我看清自己内心的,还是在汴梁经历的种种,”
“他只身一人杀入城池,紧紧牵着我,带我逃离四面楚歌,废墟瓦砾,烽火箭雨,流血漂橹……”
“然后情定乞巧,雪夜守岁,共饮梅酒……相拥于黄沙大漠,情深似海,共商婚事……千山难拦,万水难阻……”
“他曾执着我的手,跪在我身前,一字一顿坚定道,‘我必不负’……”
“他说他必不负。”祁寒拼命咬着下唇,直咬出血,才勉强止住落泪的冲动。
祁念笑落寞阖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呢喃:“往事不可追。”
情思不可追忆,而旧事已惘然。
祁寒怔怔然瞠目,眼底水雾迷漫。
“往事不可追?”她笑意僵冷,“好一句往事不可追。你以为——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将一点一滴尽数抹去吗?”
半晌后,他痛苦地垂首,脊背显得有些塌,哽咽着轻声说:“兴许,都是假的吧。情分或羁绊,皆为处心积虑,不怀好意……若我对你,从来都是假的……你便当遇人不淑,厌恶也好,痛恨也罢……只是……别再因为我而难过了……”
袖子里,他已将拳头攥得生疼。
祁寒盯着他看了许久。
“佯爱人,不得复憎也;佯憎人,不得复爱也。”她面无表情,置身事外般冷淡地说着:“戏演久了,演过了,可就无法抽身而退了。”
有那么一瞬间,祁念笑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她其实对他所有的苦衷一清二楚,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因为她的眸光太犀利了,仿佛早看穿了他的内里,又随时都能拆穿他拼命换上的伪装。
“你真的决定娶公主?”她再次问道。
他想说“是”,嘴里好似被灌满了水银,一个音都挤不出来。
头却本能地,苦涩地,不易觉察地轻轻摇了摇。
“有什么非娶她不可的理由吗。”她偏执地出言,似乎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
祁念笑渐渐觉得呼吸困难,心肺被死死堵住了似的。
“……我……需要一件东西,”他拼命喘息,阴黯的面庞上,肌肉细微地颤动着,“必须拿到它。”
“是什么?”她追问。
是什么。
祁念笑说不出口。
他要怎样告诉她,圣汗曾给过公主一块免死金牌,一半在公主自己手里,一半在太庙,只有公主成婚时才能拿出,两半合二为一,方能组成完整的免死金牌。
他要怎样告诉她,我想拿到免死金牌,不为我自己,是为了你,祁寒,我是想将这张无懈可击的底牌交留给你,保你周全。
他与国师注定要争斗到底,但他唯恐殃及她,便不敢放开手脚正面相刚。
若有了这张底牌。
就算他将来在朝堂博弈里满盘皆输,她也不至于被他连累。
这便是祁念笑的计划。
可他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
身旁,祁寒见他久久沉默,忽而云淡风轻地展颜一笑。
“祁佑之,我不是那奔月的姮娥,”她眼角噙泪,笑意苦涩,“你才是啊……”
我不是那奔月的姮娥,你才是啊。
说罢,她站起身,不再看他一眼。
只迈开麻木的步子,沿着这条长廊缓缓离去。
祁念笑望着她的背影,怔愣了很久。
他靠在长廊的廊柱上。
缓缓伸出一只手,按在了自己心口。
总算是明白了,椎心泣血的感受了。
他望着湖面中倒映着的自己的面容,嘲讽地笑了笑。
“你这懦夫。”他紧紧按着心口,指节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