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宁夺门而出。
祁寒仍呆滞地坐了良久。
欢儿见状,默默绞着手,也不知该安慰些什么。
她其实隐隐知道,公主方才未等到祁寒、便去蔹院寻祁念笑问询事由,是出于什么理由。
自打祭祀典礼当天发生了那么大的事,祁念笑的处境显然好不到哪儿去。
他当街袭击国师,险些致人死地,单是这一条罪状,便不可能被国师轻易放过。
当天就被强制押入了诏狱,日夜受刑,差点死在牢里。
国师已是气急败坏,在朝堂上,连面子功夫都不做了,彻底与之撕破脸,不顾中立派、汉法派及成王的阻挠,只想当即定祁念笑的死罪。
形势一度危急。
却是被从漠北赶回来的晋王横插一脚。
话说晋王先前被迫离都驻守漠北,在圣汗病危之际,都被国师以“不得擅自离守”为由困在和林。如今不仅将四大斡耳朵及鞑靼领地治理得井井有序,更积攒了声望,却也在圣汗病愈后得了圣诏归京,眼下,正与国师“分庭抗礼”。
晋王虽与祁念笑不是一路人,但在他与国师的矛盾跟前,对祁念笑的鄙嫌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晋王提出,祁副使虽因情绪激动而伤人,却并未造成任何死亡——他仅仅是砍伤了国师府邸的护卫,也并未真正杀害国师——手上既没人命,性质便也没那么恶劣,故请求从轻发落。
国师怎肯罢休?然晋王却又搬出一条理由,副使冲动,是因国师指使人给祁氏女下毒,下毒者已招供了全部阴谋,上交了装毒的容器,并签字画押、畏罪自尽,证据齐全——都为副使所掌握着。
晋王称,蓄谋毒害朝臣亲眷,破坏祭祀大典,同样是不可轻饶的重罪。
若国师还要继续深究祁副使的罪名,将此案继续查下去,那么国师的罪责,也不可避免地将被公之于众。
碰上晋王这硬茬,国师未能如愿铲除祁念笑。
祁念笑那边虽说逃脱了死罪,但仍被晋王以当街伤人罪革了职位,如今再不是那手握天下军马征戍之大权的枢密副使。
枢密院的兵权,则被晋王收入囊中,称之“暂为代管”。
这场腥风血雨的“厮杀”过后,晋王或成最大赢家。
祁念笑现在,就是个赋闲在祁府养伤的大闲人,无官职,无俸禄,一无所有。
他从牢狱出来的那天,一刻都没停歇,径自奔来南苑想要照顾祁寒,只不过被欢儿挡了回去。
欢儿是没把他来过南苑的事告诉祁寒的,也没提过外面的翻天覆地。不过,欢儿本以为,外面发生的这么多事,祁寒至少会问问她罢?她甚至早在心中打好了草稿,想好了该如何简明扼要地说清原委、一笔带过祁念笑的近况。
欢儿再愚笨也明白,祁念笑此人之于祁寒,譬如一场浩劫。他们不该再有牵扯。
但是祁寒没有问。
她什么都没问。
一句与祁念笑有关的话,都没有提。
这段时日,甚至没掉过一滴眼泪,整日只是安静地坐着,满面淡漠。
“姑娘,你要是实在难过,就哭出来吧,”欢儿喉咙哽咽,“哭出来,好受些……”
祁寒垂眸,恍若未闻。
扭头看着拢严的支摘窗:“外面,下雪了?”
欢儿一愣,“前几日便下了,今天雪快化了……”
祁寒没说话。
忽然撑起单薄的身子,虚揽着冬衣,就这样下了床。
她脚下虚浮,跌跌撞撞地走到木架旁,蹲下,打开了一只木箱。
里面装着她曾笨拙地缝制的,一件件小衣服。
欢儿连忙过来搀扶她,却被她轻轻抬手婉拒。
“姑娘……双双的事……”
“有火石吗。”祁寒双唇麻木地开合。
“啊?”
“火折子也行。”
她披散着长发,鞋都还没穿好,趿拉在脚下。
像个没有任何情绪的木偶,淡漠得不像人,冷静得让人看着害怕。
怀抱那堆小衣服,从欢儿手中接过火折子,便空洞着眼眸往外走。
“姑娘你上哪儿去!等等我——”欢儿转身去衣柜又抓了一件厚绒披风,紧赶慢赶才追上她。
祁寒来到南苑外那条檐下长廊,扶着廊柱,迈到横栏外、庭院那侧的空地上。
那场雪不大,到如今,积雪的确快消融了,都露出了褐色的泥土地,斑驳在眼前。
祁寒缓缓蹲下,松开手,任那堆小衣服落在地上。
欢儿兴许猜到了什么,没再劝阻,只默默从身后为她披上披风。
祁寒捡了根树枝,正要吹燃火折子。
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什么东西。
她怔愣抬眼,望向庭院一角。
那是个圆滚滚的雪人,栩栩如生,乖巧地坐在东南角。
不知是谁堆的,也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
雪人“手上”,插了根色泽鲜亮、红果饱满的……冰糖葫芦。
记忆忽就跳转回到一年前,大年夜,雪纷飞。
她曾眼巴巴看着他,撒娇般央道。
——佑之,我想吃冰糖葫芦了。
他却没动身,略一蹙眉。
——这么晚了,也不怕牙疼。
她曾欢腾雀跃地在雪地里翻滚,满头满身都沾了晶莹的雪花,然后扭头对他道。
——佑之,你去给我堆个雪人嘛!
——没戴手套,当心冻掉了指头。
他那时淡淡回应了一声,仍旧没动身。
——佑之你看,我捏了个“糍粑”出来!
祁寒紧闭上眼,眉目颤动。
瞬间想到了什么。
她僵硬地扭过头,问欢儿,“糍粑呢?”
她已经很久没看到糍粑了。
欢儿犹豫了半天,最后才支支吾吾道:“祭典那天,大家都忙乱,照看糍粑的下人没关好兔笼,让糍粑给跑出去了……那天夜里降温,特别冷……第二天我们才发现,糍粑……冻死了……”
祁寒盯着小衣服,麻木地抬手,点燃。
像是在祭奠。
火光很快将布料吞噬,浓烟熏得双眼干涩难捱。
祁寒忽然轻轻启唇:“腊月了,这些都是单衣……双双在那边,会不会冷啊……”
说完,眼泪忽然就如决堤般爆发涌出。直到这时,各种情绪才齐齐涌上来,冲溃了她所有强撑着的防线。
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身子,浑身蜷缩成一团,像是要撕裂嗓子,绝望地痛声哭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