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染红了整条河谷。
战役过后,残骸遍野。
破碎的旌旗遭人马践踏,沾满血污,躺在泥泞的坑洼里,无声仰望着灰沉沉的天空。
大雪还在飘落,满世界的红与白,触目惊心,讽刺不已。
金帐汗国的兵士们正在打扫战场,从横叠的死尸身上缴来战利品,送还未断气的北境军下黄泉。
“王子,有几个敌人跑掉了,”将领用胡语向巴彦汇报,一边说还一边悄悄斜眼看那玄甲武将,“会不会是这人故意放走的?”
巴彦小王子却不以为意:“那么多人,一场混战,难免漏掉几个,逃了就逃了吧。”
眼瞅着天色将明,巴彦转身朝着玄甲武将走去。
天地一片冰冷,那人呆呆地站在汗血马旁,不声不响,孑然寥落。
像是被放逐了一样。
被自己的本心所放逐。
被自己的本心所唾弃。
“难过了?”透过面具的缝隙,巴彦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该不会是后悔了吧?”
玄甲武将默了一瞬,答非所问,“巴彦王子,有几个漏网之鱼,恐怕是去镇海关通风报信了。如果等他们把消息传给元廷,援军一来,战况很可能逆转。”
巴彦思忖道:“那你觉得,我要怎么办?追去镇海关?”
“不,”玄甲武将说,“我知道一条近路,直接通往和林。和林是漠北首府,内有粮仓几十座,是为漠北所有重镇提供补给的重要防线。如果直接拿下和林,整个漠北都会收入你囊中。”
巴彦眼神一亮。
“你带路!我们这就攻打和林!”
那人却道:“恕我不能同王子一起。我须立刻去镇海关。如果被人发现我不在那里,不在我该在的地方,元廷就会怀疑到我头上。我解释不清我的行踪,往后会很麻烦。”
他停顿了一下,补道:“但我会为王子画出地图,指出那条近路。请王子相信我。”
巴彦满腹狐疑。
“你该不会,在算计着我吧?”他抱起胳膊,冷笑一声,“我怎么知道,你指的路是不是真的?”
“我没有骗你的必要,”那人抬眸,淡淡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不是吗?我与你,现在是一条战线。欺骗你,对我来说,没有好处。”
巴彦琢磨了片刻,觉得有道理。
但他并不能完全信任此人。
巴彦从怀中掏出那两封伪信,拿在手里晃了晃。
“别忘了,我手上还有你的把柄呢,”他嘴角上扬,得意道:“但凡你敢——”
“我不会欺骗你,”玄甲武将打断他,平静地说,“我画的地图不会有假,那就是通往和林最近、最快的路,我发誓。”
“就是”二字,他念得很重。
言语坦然诚恳,态度平和稳重。
不像撒谎。
这下巴彦终于相信了他的话。
他再次把东西收入怀中,“那么按照约定,事成之后,你才能拿回这两封信。”
……
烈风吹雪,天地黯黯。
祁念笑牵着汗血马,登临一处悬崖。
从这里,可以看到巴彦小王子远去的大军。
祁念笑望着金帐汗国的三万兵马。
乌泱泱的军队,尽数走进了重重叠叠的雪山。
尽数走进了天然的陷阱。
他的确没有欺骗巴彦——这条路,就是通往和林最近的路。
但,巴彦没有活着走出去的命。
祁念笑站在原地,耐心地数着时间。
突然,阿尔泰山的山顶,传来轰隆隆几声巨响,像是天神盛怒的疯吼。千军万马杂沓的震动,果然引发了一场毁灭性的雪崩。
身边,汗血马扬蹄嘶鸣,暴躁地喷着鼻息,试图挣开缰绳的牵制。
真和它的主人一样,与他不对付。
祁念笑松手,任由道戈辛的马儿飞奔离去。
目光重新落回雪山。
远山的峡谷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奔跑声,嘈杂混乱,更激得雪山倾塌,狂风暴雨般席卷而下。
雪崩的狂潮,无情地吞噬了世间万物,摧毁了精锐的兵马,淹没了一切喧嚣。
全军覆没。
祁念笑默默看着这一切。
是了,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让他们活着走出阿尔泰山。
他管巴彦索要“道戈辛通敌”的证据,只是为了让巴彦误以为能拿捏住他,从而一步步诱导巴彦,引导其按照他的预谋做事。
其实,他根本不在乎什么信。
如果不穿上道戈辛的甲胄、在北境军眼前坐实道戈辛“通敌”,那么他杀死道戈辛这件事,简直破绽百出,一查一个准——道戈辛失踪了,其宿敌祁念笑恰巧不在军中,也没去他该去的镇海关。
祁念笑故意放跑了一些北境军,放他们回去通风报信,就是为了得到“人证”。
一封信证明不了什么,但人心与人言,是最致命的武器。
感谢道戈辛,曾亲口教给他这个真理。
道戈辛污蔑他通敌,那他就真做给他看啊!
还要把这个罪名,完完整整,严严实实地,反扣给道戈辛。
至于那两封信,祁念笑能不能拿到,已经不重要了。
它们会和巴彦一起,葬身雪崩。
谁也找寻不到。
眨眼间,雪山的裂痕如银蛇般,迅速蹿至祁念笑身后的山头。
层层雪浪翻滚崩塌,破空而来,势如千钧。厚厚的雪体越涌越重,迅速向下奔腾俯冲。
祁念笑抬头,麻木地望着直朝他坠来的雪海。
一动也没动。
根本不想躲。
……
就让这场雪崩掩埋一切吧。
包括我。
包括卑劣的我。
冷血自私的我。
不可饶恕的我。
就让我也死在这里吧。
既是我选择踏入地狱,做了那吃人的恶鬼。
就不配苟活。
祁念笑迎着崩塌的积雪,合上眼睛,展开了双臂。
地动山摇,雪涛奔涌而至,张开咆哮的巨口,瞬间吞噬了渺小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