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台谷,元军驻地。
洁白的雪从天而降,落满人间。
今夜气温骤降,天寒地冻,呵气成霜。
仰头但见,满天的阴云厚重得压抑,不见月与星辰。
无不预示着,一场飓风大雪即将到来。
岱钦摊开掌心,看着一片片晶莹剔透的雪花在手中融化,感受着丝丝凉意。
“岱钦大人?你怎么没去久泉驿啊?”
察罕本要去帮几个火头军架锅生炊,却在看到岱钦后,停下脚步问,“我还以为,祁都尉动身前往镇海关后,你也出发了。”
岱钦回望他,神情温煦,却是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我想再留驻几日。”
“……为何啊?”察罕疑惑。汇报近期战况给大都,那是岱钦的职责,他以前从未拖延过。
岱钦默而不答。
他遥望着幽黯的山谷口,神情变得有些严肃,忽然紧张问道:“道戈辛元帅还未归来?”
“元帅?应当是去玛纳斯湖饮马了罢?”察罕挠挠头,“不过……这天都黑了,他怎的还没回来?”
岱钦紧抿着唇,压低的眉心几乎拧成了一团,再难掩满心担忧。
“大人,别卖关子了,你看上去顾虑重重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啊?”察罕放下柴火,凑近了他问。
“我担心佑之,”岱钦道,“主帅派了三拨亲兵埋伏在罔山路……”
察罕吃惊地睁大眼睛。
岱钦沉声说:“我虽提醒了佑之,让他万万不要走上那条路,但……实在放心不下。我想着,再留驻几日,盯紧了主帅的行踪,观望观望事态。算着佑之可能到了镇海关,见他无恙传来回信,我再去久泉驿罢。”
他在惦念祁念笑的安危。
“主帅凭什么这样针对祁都尉!”察罕在一旁抱打不平,“不,这已经不是针对了——是要他的命啊!”
察罕实在想不明白,同是为家国效力,道戈辛为什么大肆宣扬血统论,还总想打压出类拔萃的祁都尉,如今甚至动了真格。
祁都尉明明骁勇善战,大有领军冲锋陷阵的才干。
却总被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念及至此,察罕叹了口气,转而安慰岱钦道:“大人,我们要相信祁都尉,相信他定能逢凶化吉。他听了你的话,便不会走罔山路的。”
“可,今日主帅去饮马,未免也花了太久的时间,”岱钦眉头深锁,“我怕这其中……又多了什么阴谋……”
察罕的心亦随着他的话而提起,余光瞥见,天边似有一片黑色的鸟儿扑簌簌飞掠。
他刚想再说点什么,却见岱钦神色剧变,猛地蹲下身,合拢五指,掌心扣在地上。
“糟了——”岱钦低吼一声,拔出腰间弯刀,直对着山谷口,“快命全军准备作战!快啊!!!”
察罕慌忙冲到营帐内,拿起号角和武器。
但为时已晚。
敌军冲锋的号角先一步响起,千万马蹄踏过尘地,敌军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
岱钦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忙揪过一名信兵吩咐道:“快去镇海关通禀祁都尉!骑我的千里马,一定要快——”
护送信兵上马冲出重围后,岱钦冷静地指挥着部众迎敌。
北境军一面与敌人交战,一面试图往后撤。
然而,阿勒台谷后方的出口,却被另一拨倏然而至的敌军堵了死。
察罕定睛一瞧,忽然尖叫着,提刀指向敌军打头阵的将领:“岱钦大人!你快看——”
来者坐在汗血马背上,身披样式招摇的铠甲,以特制的轻薄玄铁护面,手持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身后跟着敌军骑兵,直朝着他们攻来……
大雪纷飞,乌压压的敌军从两侧蜂拥,前后夹击,北境军瞬间成了油锅里的困兽。
“是道戈辛!!他叛变投敌了!!!”
察罕咬牙切齿,大半的注意都在敌我相击的兵戈上,忽然听得岱钦错愕道:“不是……”
“不是什么?”察罕手持双刀,接连砍倒几个敌兵,踉跄立住,回头望他一眼。
“不可能……”岱钦仿佛受了极大的震惊,持刀的手蓦地脱了力。
弯刀砸落在地,“当啷”一声,磕在石块上。
岱钦瞠目,直直盯着汗血马背上的玄甲身影,眼底蒙覆了一层雾。
面色一下子唰白,他如木头般定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不会是他……他怎会……”
有敌兵趁机攻向岱钦,刀子都快劈到脑门了,他却仍处于一种奇怪的半呆半傻的状态,精神似乎完全游离出了战场。
“当心!”察罕一个飞刀甩去,拦腰砍杀那敌人。
鲜血飞溅在岱钦的甲胄上。
察罕短暂地舒了口气,一边招架着敌人的攻袭,一边不解地大喊着:“岱钦大人!你怎么了——”
岱钦从地上捡起刀,整个人都恍恍惚惚,勉强挡住小兵们挥来的刀剑。
目光落在“道戈辛”身上,一直没有挪开。
正对面,“道戈辛”也看到了岱钦。
夜色下,火光中,“道戈辛”仓皇勒马,身子狠狠一颤,石化了般,也霎时僵愣在原地。
玄铁面具半明半暗,遮住了他的前额和口鼻,只留有一道细细的缝隙,露出一双眼睛。
他们隔着漫天风雪,隔着兵戈铁马,像是隔着再无法横越的长河,矗立彼岸,遥遥相望。
“为什么……”岱钦忽然流下一行泪,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为什么啊……”
北风呼啸,夹杂着雪粒冰碴,如刀锋般,无情地吹打着岱钦的身躯。寒意彻骨,渗透他前胸后背,冰封了浑身上下。
察罕想冲上前带岱钦离开,可敌军攻势太汹猛,他几经挣扎都无法靠近,正与敌军厮杀不休,已有些顾不上那边了……
“道戈辛”已回过神,缓缓攥紧了缰绳。
他不再犹豫,提刀骑马逼近,冷漠地,选择继续做个刽子手。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头。
一错再错,他回不了头了。
“为什么……”岱钦望着刀刃泛起的冷光,只觉得万念俱灰,绝望地苦笑一声。
刀风向着岱钦的脖颈砍来,他没有躲。
“咔嚓”一声闷响。
岱钦的头颅被斩下,落在洁白的雪地里,骨碌碌滚了几圈,淌着哩哩啦啦的鲜血。
残躯还在喷溅着滚烫,盔上落满了霜雪。
他还睁着眼,至死未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