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早些时候,祁念笑将装有金饰和嫁衣的木箱藏在蔹院暗柜后。
蓦然想起这天是乞巧节。
去年今日,他与她紧紧相牵,穿行于嚣嚣红尘间,共看灯火阑珊。
也是去年今日,皎洁的月光下,她怀中簿册散乱一地,而他慢慢靠近,与她初尝亲吻的滋味。
缘定乞巧,鹣鲽情深。
每每回忆至此,心都好像被炽热的风席卷,破碎的灵魂被她一针一线缝补完好,更有月光朗朗,照得他心湖荡漾。
午间,祁念笑问过南苑那边,说是祁寒今日去了灵枢堂坐诊,尚未归府。
于是,他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亲自下厨为她做好一桌饭菜,候她归来,对月酌叙,共度此佳节。
想法容易,然而真等实施起来,却是难如登天。
与食材斗智斗勇了几大回合,祁念笑不得不承认,他根本无法将每件事都料理得尽善尽美——人前趋于完美的枢密副使,上能擎天,下能架海,却也有他极不擅长的。
让他来下厨,就像往针尖儿上放芝麻——难顶。
屡试屡败后,灰头土脸的祁念笑并未气馁,也没生出一点烦躁。
纵他平日心细如发,也改变不了身为“莽夫”的武将本质,人前又总端着那矜贵的气韵,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
如今甘愿为她洗手作羹汤。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向她证明,他有责任、也有信心成为一个好丈夫?
……
好不容易做了满桌菜,他赶忙洗净脸,换了身衣服,此时天都快黑了。
可是祁寒仍未回来。
祁念笑有些失落,心底总隐隐觉得不踏实。
便在此时,负责暗中保护祁寒的连拾匆忙而至,向他禀报了一个消息。
“主上,寒姑娘去了烟柳楼,和那里的知鸢姑娘待在一处。”
烟柳楼?祁念笑一愣。
他先前秘密调查过,自然清楚那陆知鸢是何许人也。
前朝逆贼,宋末帝赵禀的同党。
“仙音阁的琴师,可与她同在?”祁念笑猛地想到了什么,冷声追问。
连拾忐忑道:“属下不、不知……的确有一男子也在那间屋里,但无法确认是否是那琴师……”
周身戾气升腾,祁念笑冷着脸,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那狗贼的存在,永远都能给他带来强烈的危机感。
——若真要言评,逐世公子与你都是凤毛麟角,也不止我一人觉得,他那张脸绝代天成。没有说你不好看的意思。
——他胜,也是险胜在年轻。
心底躁意浮动。
他转身,走到桌前扯过六菱花铜镜,仔细端详镜中映着的阴沉面容。
不知几时,眼角已现出三两浅淡的纹路,又因着经年劳碌、休眠不足,眼底亦有了淡淡的乌青。身为戍边武将,长时间吹着大漠的风沙,他的面庞已有些粗糙,虽不碍观瞻,但若凑近了看,实在夸不出他皮肤细腻。
还有他的身上,遍布纵横的伤疤,狰狞,丑陋,一道道交杂混织,像凸起的虫子,令人恶心。他还记得与祁寒第一次坦诚相待时,她就被他浑身的伤痕吓了一跳,都快哭了。
祁念笑越想越烦闷,越想越失落。
他今年已虚岁廿五,年长祁寒六七岁,可那琴师却与她年纪相仿。
——他胜,也是险胜在年轻。
“连拾,”祁念笑盯着铜镜,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看上去很老吗?”
连拾赶忙陪笑脸道:“哪儿有啊,主上您,风华正茂,正值当年……”
正值当年?不还是比那二十出头的琴师老嘛!
祁念笑气不打一出来,眼中怒锋一闪。
他绞尽脑汁,拼命地想要搜罗出自己哪里胜过赵禀。
论才情,那人弹得一手好琴,不似他五音不通。
论品格,那人高洁善良,不似他卑劣伪善。
论言辞,论说体己话,论懂得如何讨女子开心,那人更如浑金璞玉,不似他,没什么花样不说,还总脱口而出些不合时宜的话,总煞风景。
想到最后,祁念笑几近绝望。
他闭了闭眼,“你说,小姑娘家家的,是不是都喜欢那种,惯会以花言巧语惑人的小白脸……”
连拾在一旁战战兢兢,躬着身子,内心欲哭无泪。
祁念笑一言不发,撇下铜镜便挥袍转身,大步流星般朝外走去。
无休无尽的惶恐不安与自我怀疑,像藤蔓一样缠绕满心。
他自嘲般地笑了。
月亮清朗,又有几分独为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