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欲取之,必故与之。
七月初四,一份匿名奏书呈递到了圣汗眼前,信中列了几位不同部门朝臣的名字,其中就包括太医院使王太医,说其才能出众,不负众望。信中提议道,可酌情扩大这些臣子的职权,并适当赏赐,也好告慰百官忠心。圣汗然其说,立刻颁旨擢升。
结果就在第二日,御史台收到数封检举信,声称王太医升官后变本加厉地贪腐,利用职权干预生药库与惠民药局官员的任派,升迁当晚,便用公家的银子大设宴席,实为收取买官者的贿赂。多年以来,此人亦私自篡改太医院收购药材的价格,从中捞回扣。
元廷得到消息,即刻封锁太医院,核查尚医监账簿,果真佐证了检举内容,还将受贿的王太医抓了个正着。
然而,世人怎么也没料到,太医院使受贿一案,竟也牵扯到了当朝理财宰相卢冒。原来,那王太医是仗着背后有宰相撑腰,两人不仅联手中饱私囊,还在民间肆意发放高利贷,坑害了无数黎民人家。
经御史台调查,卢冒罪行更甚,不仅私自支了库钞二十万锭,且未与枢密院商议,便调动了三个行省的兵吏,共一万二千人之多,驻在济州,被疑拥兵自重。
卢冒此人的上位,又恰为平章政事桑戈所举荐。当初,他从桑戈手里花重金买下了转运使的官职,后来凭借理财能力被皇帝任命为宰相。因此卢冒一落马,桑戈卖官之事也被扒了出来。
皇帝盛怒,下令处死卢冒,罢免了王太医的职务,还将桑戈降职贬谪。
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没跑了。
……
大明殿内,皇帝借着看诊的名义,召见了祁寒。
“朕知道,那封奏书是你写的。”圣汗的面色波澜不惊。
先是扩大王太医的职权范围,让他得意忘形,暴露出腐败的本性,然后攻之出其不意。若要真论罪,那也是王太医等人无休止的贪念害了他们——还能怪得了谁呢?
好一招阳谋。
“祁副使下手也够快,御史台前脚查出卢冒罪状,枢密院后脚就抓捕他归了案。”圣汗冷笑一声。“朕怎么记得,枢密院的职能是行军打仗,何时闲到抓贪腐了?”
祁寒跪在砌下,双臂举得发酸,垂首敛目道:“卢冒私调枢密院的兵士,擅权在先,祁大人顾虑其拥兵自重,为防危害朝廷,适才速速缉拿。祁大人此举,只是秉职,无心僭权。”
圣汗盯了她许久,久到祁寒膝盖都僵得失去了知觉、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栽倒旁侧,方才露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慈祥模样。
“别这么紧张,朕没想怪罪你们。”皇帝话锋一转,“但,王太医等人有罪,你和祁副使便没罪吗?”圣汗声音不大,眸光却复杂不已。
祁寒沉默着叩首,心凉如死灰。
坐在高高的金座之上的,可是统一了中原的皇帝,其老谋深算,无人能及。
她从没抱有侥幸,圣汗定能一眼看穿,此案是她与祁念笑协力对付国师党、蓄谋引导的。她知道,她耍的这些小聪明在皇帝看来,就是鲁班门前弄大斧——拙劣如小儿把戏。
可她也知道,皇帝希望看到,有人能压制日益猖獗的国师及其党羽。
圣汗需要国师为他敛财,又不想看他僭越皇威。
不论是屡次提拔祁念笑,抑或是不追究双祁对国师党的反击,都逃不过一个“利用”。
圣汗其实非常喜欢看着手下大臣们争斗不休,最好争得头破血流,而他坐收渔翁之利。
驱虎吞狼,相互制衡,这是他身为帝王惯用的统御之术。
就是这样一个面善心狠的冷血帝王,害死了她一家老小几十口人。
台阶下,祁寒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绽出一抹恭敬温良的笑容。
“圣汗英明,还请宽恕臣女与家兄。毕竟铲除奸佞,结果远比过程重要。”
祁寒吞了口唾沫,继续道。
“彼罪臣者,不忠于君,不恤民情,此为一罪;朋党比周,借权谋私,此为二罪。”
她握着冷汗四溢的手掌,再度抬起双臂,叩拜道。
“臣女与家兄,愿为圣汗肝脑涂地,绝不容这等蝇营狗苟、欺下瞒上之辈祸乱朝纲,恐污陛下圣名。”
……
祁寒从大明殿内走出,还没来得及如释重负。
迎面见到国师,似乎也是来面圣的。
稍放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祁寒佯装淡定,对那人行了礼,便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二人擦肩而过。
“留步——”国师遽然开口,背对着她,懒声道。
祁寒兀地驻足,微微侧目,却也没回头看他。
眼梢余光里,国师似是转过身来,阴鸷的话音愈靠她愈近。
“祁姑娘,我最后奉劝你一句,有些事,别来插手,不要被人当了棋子而不自知。”
祁寒回眸,对上他那双深不可测的异色瞳,没有退却。
“祁寒愚钝,听不懂国师何意。”
她冷冷撂下这句话,便欲拂袖而去。
“那就没办法了啊……”蓝绿眼睛闪过诡谲的光,他似是在叹惋,可那话音却莫名流露出些许嗜血的兴奋,“我给过你抽身的机会了……”
像是老鹰盯死了猎物,兴奋地俯冲下来,亟待扒皮饮血。
祁寒微抬下巴,挺直了肩背,直视着他。
“话别说太满。”她幽幽开口道,“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国师饶有兴致地拍了拍手,一下,两下,缓慢,却威势慑人。
他笑了,那是祁寒见过的最可怕的笑,嘴角上扬地几近裂开,一双阴森眼睛却直勾勾睁着,脸上的每一道纹路都写着恶毒与狠辣。
“希望下回你我对峙,你也能如此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