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南苑。
祁念笑推门而入时,就看见祁寒正坐在桌前,手捧着一碗冰镇过的梅煎。
祁寒甫见他来,忙将冰饮藏在身后,面露讪笑。
大都的盛夏,年年闷热难耐。祁寒总听得巷子里传来冰盏的敲击声,那是叫卖冰饮的小贩在走街串巷,兜售冰雪爽口之物。
夏日炎炎,她喜饮冰水,但祁念笑一向对此颇具微词。
他知她常常脾胃失和,切莫贪凉,可她身为医者,却对自己的身体毫不注意。他并非不让她消暑,早命人在池塘中浮瓜沉李,将瓜果放进竹篮,浸在凉水里——如是,总也好过她直饮冰沙罢?
可她偏生总不让人省心,便是偷熬梅煎,将乌梅、蜜糖与桂花一同煎煮,冰镇出沙后背着他吃。
此刻,祁寒将碗藏在身后,心虚地抬头瞟了几眼。
果然,祁念笑不悦地皱起了眉,言不由衷道。
“依我看,就该在你这房间放座冰鉴,好让你成天拿冰饮当饭吃。”
祁寒赧颜,吐了吐舌头。
他缓和了眸光,上前揽她入怀抱,才缠绵了几下,却被祁寒扭捏地推开。
“热……”她扑闪着潋滟的大眼睛,歪头盯着他,作无辜状。
祁念笑冷哼一声,抱臂踱步到了一旁的兔笼前,伸手抚摸糍粑洁白的毛发,由着糍粑拿柔软的小鼻子轻嗅他指尖。
他做作地长叹,口中碎碎念着:“糍粑都知道想人,人也不知道。”
在他身后,祁寒轻笑出了声,“糍粑可没日夜缠我。”
说罢,她自己倒先红了脸,干咳一声。
祁念笑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回到圆桌前坐下,理了理思绪,将从李庭那里得知的“禅位风波”始末,原原本本都讲述给了祁寒。
祁寒听完,静默片刻后道,“那个存心揭露奏章、陷害太子的官员,可是国师手下?”
“我打探过,古阿散与国师并无交集。东宫变故当时,国师远在上都,且事后古阿散被问罪,还是国师的手下桑戈搜罗他数十条罪状、提供给了太子党,因此圣汗并未怀疑到国师头上。”祁念笑眸光深邃,“但一切怎就那么凑巧呢?”
是啊,怎就那么凑巧?
凑巧有人以太子党的立场书写了劝谏禅位的奏书?
凑巧古阿散得知了奏章之事,捅到了皇帝眼前?
凑巧国师不在大都,与整件事毫无关联?
凑巧国师的手下间接帮助太子党,扳倒了陷害太子的古阿散?
“还是古怪,”祁寒双眉轻挑,“依太子禀性,他既敢当着圣汗的面与国师勇斗数年,也敢顶着权贵的压力为弘扬汉法而抗争,甚至敢在群臣前痛殴国师,这就说明,他虽仁德敦厚,却也性情刚烈,不像那种在绝望中自怜自艾的人,怎会草率自裁?”
她想了想,又道,“还有,究竟是谁写了那份‘禅位’奏章,怎就查无此人了?圣汗不追查,太子党也不追查?”
如果是汉法派不满国师与南宓干政,觉得皇帝该传位给太子,想通过太子继位来确保汉法的地位,那这方法未免太天真愚蠢了,简直毫无章法,甚至使太子党陷入被动,岌岌可危。
与太子积怨的古阿散,又如何得知确切消息?可是受什么人指使?奏书会不会就是他写的,不过一场自导自演,贼喊捉贼?
还有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的国师,奏书会是出自他手吗?故意抨击自己与南宓干政,劝圣汗禅位太子,从而引得圣汗猜疑震怒,打击太子及汉法派。
祁念笑思虑良久,又提出一个疑点。
“东宫出事的前一天,拥戴太子的中书左丞和御史大夫,已在大明殿内面见圣汗,陈列古阿散的罪责与祸心,替太子解围。圣汗怒气微消,降罪了古阿散,判其奸赃罪处死。形势亦趋缓和,翌日便能解除太子的禁足限令。偏偏就在当天夜里,太子服毒自尽了。”
他死在了柳暗花明的前一夜。
“等等,我一直都不甚明了,”祁寒纳闷道,“为何都说太子是自尽?如何证明?”
祁念笑倾身凑到她耳边,压低嗓音,“御史台搜查东宫,在太子书房的暗柜里,找到了太子写给圣汗的绝笔书。”
字字血泪,痛斥皇帝晚年昏庸、权欲心重,言称自己绝无反意,愿以死明志。
那封信的下场,连带着知晓其内容的官员的下场,就和太医颜敬翊的清白一样,彻底湮灭了。
“太子服下的,是什么毒?”
“牵机,”祁念笑沉吟半晌,轻轻攥住她发抖的手,“当初你父亲被疑投毒,除了因着他去过东宫,还有便是,尚医监的药库里少了三两马钱子。”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面前人的长睫垂敛下来,遮不住那慢慢闪出的泪光。
祁寒吸了吸鼻子,喉咙微微发紧,“尚医监里的药,所有太医都接触得到,凭什么冤枉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