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蔹院,落梅如雪乱。
祁寒的心境也如天翻地覆。
她早知祁念笑并非一眼望去那样光风霁月、清冷自持,他的性格有太多缺陷,他的过往有太多梦魇。他善于伪装,喜欢伪装,但至少他在她面前可以卸下面具,他待她总归是不一样的。
可祁念笑那天的冲动暴行,疯狂,可怕,病态,令她无比陌生。
如果真的爱惜,怎会忍心伤害?
不顾她的意愿霸王硬上弓,那时的他,好像真存了毁掉她的恶念。
祁寒原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他,了解他的每一面,了解他最真实的内心。她以为只要她真诚地待他,他们之间就不会有谎言与虚伪。
她真正害怕的,是她从未读懂过他。
她读不懂他。
他对她,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疼惜爱护是假,还是侵掠强占是假?
尊重忠贞是假,还是心计利用是假?
……
祁寒不是个喜欢逃避的人。
但此事,除了逃避不去想,她没别的法子。
人一旦让自己忙起来,就再没有闲工夫想东想西。
近两月来,她在灵枢堂与尚医监两头奔波,忙得焦头烂额。
不是经常想起祁念笑。
灵枢堂那边,先前那个为母求药的书生,又来痛哭着求祁寒救助。他母亲患有痨病,当初亏了祁寒用心诊治,适才救回一条命。这些年来,都需要祁寒不时调整药方药材和剂量,对症下药,书生母亲的病情终于缓解了许多。
这次的药方中,有几味药倒是常见,像是鹿角白霜、贝母、蛤蚧等,这些药材的价格,寻常人家尽管囊中羞涩但也勉强能负担得起,单单是一味冬虫夏草,市面上良莠不齐,上好的产量稀少,价格也昂贵。
眼见书生为难,祁寒倒也慷慨,坦言书生可以赊账,所有价钱先由灵枢堂垫付,救其母性命要紧。
还有一味棘手的便是铁皮石斛,相较冬虫夏草而言更罕见,她虽委派连柒四处搜寻采购,却也还没得到消息。
尤为讽刺的是,太医院里存储了几十斤的铁皮石斛,堆满了小半个房间,若放到生潮发霉,便扔了换新的。不止此药,什么虎骨、鹿茸、人参、灵芝,应有尽有,豪奢泛滥。
但那是天家资产,自然只能拿来给圣汗服用。
小人物如何与天子相比。
尚医监内,祁寒拿着戥秤,为圣汗调配生津润肺的药材时,心中很不好受。
“祁医官,圣汗心绞又犯了,请你前去诊脉施针。”章太医抱着一摞药材包推门而入。
“是,这就去。”她简短地应答。
怀抱着药箱,孤身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抬头便见高高的蓝瓦白墙,祁寒忽然觉得满身疲惫。
白色,是元族人奉为“圣洁”的颜色,可这层层白墙遮掩了多少罪恶,恐怕只有每个勾心斗角的局中人,心里门儿清罢。
在为圣汗针灸时,圣汗忽然开口问她。
“祁医官,你们汉人有个词,叫‘养虎自啮,’你可曾听过?”
“是。”祁寒揣摩着帝王的话中之话,“陛下可是觉得,万兽园里那只老虎,凶险无比,危害极重?”
圣汗苦笑一声。
“老虎是朕一手捧起来的,因为它爪牙锋利,为朕赢得了太多钱财利益,也帮朕咬死了一群……意图对朕不轨的飞禽猛兽,可它日益猖狂,非人血而不饮,非人肉而不食。它已咬死了我最亲近的人们,早晚有一天,也会咬死我。”
祁寒知道此“虎”非“虎”。
“陛下何不干脆除掉他,或是打压打压他的气焰?为何还……纵容他为虎作伥?”
她这话说得有些僭越,但圣汗并未气恼。
“朕将他一手提拔到高位,享受着他给朕带来的利益,早已和那些勾当脱不了干系——朕要反自己吗?”皇帝淡淡抬眼,褐色的瞳仁幽深难测。
祁寒心中一惊,慌忙垂首专注施针。
难怪这位早年叱咤风云的帝王最终任受国师摆布。她早就猜测着事情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圣汗或许有什么把柄在国师手中,现在看来,这个观点被圣汗的态度佐证了。
“朕啊,早就骑虎难下了……”皇帝似是叹了口气,然面色始终波澜不惊。
正在此时,殿门倏然大开。
“启禀圣汗!北境军八百里急报!”有信兵惊慌地冲入殿内,仓皇跪倒在阶下。
北境军?八百里急报?
祁寒心头一揪,捏针的手顿住了。
“臣女先退下。”短暂的怔愣后,她知道自己没资格听急报内容,于是俯首躬身。
“不必,针还没施完呢,祁医官可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
圣汗摆手,转而冲着阶下信兵平静道:“你只管说便是。漠西出了何事?”
“军中突发瘟疫,无药救治,祁副使领军居守大帐,不战而溃,尽失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