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男子探出手指,将窗边帘幕微微挑开,露出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
极细窄的光线洒落在眼睫处,他一动也不动,静静扫视着仙音阁外的一切异状。
这是他被监视的第十一天。
夜幕将至,整条街人来客往,买卖兴旺。临近的酒楼、茶坊与勾栏前,早可见不知谁派来的兵士交替巡逻,时不时机警地抬首,向他雅室的方位看来。只是都扮作了寻常百姓模样,便衣行盯梢之事。
但今天,却有一众官兵持兵器包围了街对面的脂粉铺子,声势浩大,仿佛刻意做给谁看一样。铺子的大门被贴了层层封条,还有无数人手站岗,然而究竟所为何事,却被遮捂得密不透风。
饶是逐世,此刻也难以镇定自若。
这间铺子是手下沧笙的心血,售卖胭脂水粉仅是迷惑世人的表象,也能为他们抗元筹备钱财。沧笙亦是他的耳目,从那间铺子里,恰好得以遍览进进出出仙音阁的各色人物。
自打济逊宴上那场风波过后,逐世被朝廷严密监视。沧笙和她的脂粉铺,便成为了逐世与己方联络的唯一一条线。
他曾用窗畔灯影传递过消息,言曰“以静待哗”。
他现在被各方各派死死地盯着,兴许被当成了诱饵。但凡与他有接触之人,恐怕都将受牵连,会被朝廷严加盘问,乃至缉拿归案。
今日这变故来得突然,着实令他心中倏然一沉。
难道沧笙的身份暴露了?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敌方掌握的消息到了何种程度?
逐世闭了闭目,在昏暗的室内来回蹀躞。挥袖坐在桌案前,却只片刻便再次站起身,徐步难安。
这种与世隔绝、一无所知的感觉,并不好受。
小厮阿炬推开门,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有水和食物。
“公子,楼上楼下都有他们的人。”阿炬低声汇报。“小的一路过来,全在他们眼光之下。”
想大摇大摆地出去,绝非易事。
眼瞅着天光渐晚,逐世脑中忽有灵光一现。
“阿炬,你本就是仙音阁的小厮,他们应当不曾对你生疑吧?”
“起初还有人来盘问,但小的这几日归家,已没人再跟着了。”
逐世沉吟片刻,对他报以歉疚的笑容:“有个不情之请,恐要劳你辛苦一下了……”
……
雅室门开,头包布巾、身着褐袍的小厮低眉顺目,半弓着身子退了出来,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
楼梯口处,盯梢之人瞥了一眼过去,没多留意。他们方才确实见这小厮捧了托盘进了琴师的房间,现在抱着个空托盘出来,应当是送过饭食了。
仙音阁外,暮色已沉,坊间华灯初上。
便衣兵士遥望仙音阁,眼见琴师的雅室亦燃起了烛火,一如往昔。
琴师的一抹剪影,照旧映在窗纸上,似是同寻常一样端坐在案前书卷。
于是,无人生疑。
自然也无人发现,那布巾褐袍的小厮,正是乔装过的逐世。他扮成阿炬离开了仙音阁,阿炬则代替他坐在雅室内,用影子迷惑敌人。
快步离开闹市,逐世立刻赶往城南,来到一口偏僻的枯井前,四下环顾后,闪身钻入了其中的密道里。
地道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潮湿的霉味扑鼻而来,直令人晕眩作呕,喉咙发痒。逐世顾虑甚多,怕有人跟着自己过来,便是屏气凝声,也不敢擦燃火折子。
密道错综复杂,分叉路多不胜数,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源源不断的黑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四周除了寂静还是寂静,耳边只传来自己沙沙的脚步声。
他在这压抑逼仄的密道里摸索前行,没有一点光亮,全凭着本能与记忆。
暗道通向太庙附近的青云观,也就是月老祠后院的井口。
不知行了多久,逐世终于看到了不远处从井口透下来的微光。临近井口处,密道左壁有个暗室,他在墙壁上一阵轻按,总算摸到了开关,开启了暗室的石门。
暗室不大,他没费多少力气便找到了一把古琴。他继续摸索,打开了琴身底部的暗格,果不其然,里面似是放了封书信。
应当是清远道长留给他的。
清远曾是前朝老臣,国破后隐姓埋名,待在青云观里做了道士。几年前逐世寻到这位遗老,他便仿佛突然生了抱负,这些年来屡屡思想冒进,总以道义协迫着逐世反元复宋。
但不论如何,清远都是长辈,是前朝老臣。
逐世悄悄行至井口下,抬头望着一方天空。心中忧虑重重,不知青云观是否也被朝廷怀疑。
忽然,一阵熟悉的鸟鸣声传来,他常来照料的小喜鹊似是远远便嗅到了他的气息,欢腾地飞落下来,扑到他面前。
他轻揉小喜鹊的脑壳,喜鹊则乖顺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你怎么在这里啊。”他牵起嘴角。
喜鹊啄了啄他的衣袖,旋即拍拍翅膀,飞到了井口,歪着小脑袋看他。
他望向狭窄的井口,望着那一点天光,只是苦笑道。
“我不能出去。”
一声叹息后,逐世没再犹豫,转身踏入黑暗的密道。
身后,小喜鹊翅羽扑棱,冲他鸣叫了一声。
……
北风寒凉,街巷沉寂。
逐世抱着古琴默默独行,几乎隐匿于夜色中。反复摸着琴身底部的暗格,他有些犹豫。虽知不宜在外久留,这里也不是什么读信的好地方,但又委实无法按捺住内心的焦躁。
突然,有什么人攥住了他的衣袖,直拉着他往小巷跑去。
逐世猛地一惊,下意识肌肉绷紧,本能便想挥拳扬臂。
“嘘,别出声——”却是有道女声幽幽传来。
茫茫夜色里,他再次看到了那双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杏眼水眸。
“是我,祁寒。”熟悉的声线轻冽空灵。
只刹那,逐世便呆楞住了。
一股暖流从四肢百骸迅速蔓延至内里,隐隐澎湃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