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念笑再次回到营地,已是几日过后。
银白的盔甲蒙上了烟尘与血迹,年轻的将领单刀在握,带着一身佛挡杀佛的肃杀之势,将敌人的项上头颅呈至主帅面前。
帅帐内,气氛紧张密布。
“军规不可违,该罚。”李庭冷笑一声。
“是。”祁念笑拱手抱拳,恭敬应道。
“祁指挥使,私自离营出兵,按律当如何,你可清楚?”李庭阴沉着脸,攥拳锤在桌上。
“回恩师,三十军棍。”祁念笑平静地回答。
“你还挺会给自己从轻发落?”李庭怒极反笑。
大元军队律例上是写了,若有私自离营当视情况而定,轻则三十军棍,然重则当斩。他祁念笑倒是只字不提那“重则当斩”啊?
“下官以为,功过可相抵。”祁念笑垂眉低目。
“功劳何来?”李庭声调陡转。
“下官入汴梁取了哈丹首级,又枭首农奴起义军首领,且并未损害右卫一兵一卒,向圣汗复命,问心无愧。”
李庭见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顿然怒意更深:“祁念笑,你到现在都还在狡辩?为官为将切忌恃勇轻敌,你以为我是在故意刁难你?你今时仗着与我有交情,便敢抛下将领的责任与我讨价还价,真以为我不会罚你?他日换做旁人,换做那些本就想置你于死地的人,你可还敢自以为是、自作聪明?”
祁念笑默不作声地听着,缓缓跪下,淡然开口:“学生明白恩师的教诲,恩师顾虑学生往后会因冲动轻敌而酿下大祸,会因落人把柄而步履维艰。学生明白这些道理,也定将铭记于心,时刻警醒自己。但此事,学生不后悔。”
“什么?”
“违令入汴梁,我不后悔。”他抬眸,定定地与李庭对视。
李庭目不转睛,良久后,一字一顿厉声道:“四十军棍,给祁指挥使长长记性。”
“但凭恩师决断。”祁念笑躬身拜谢。
……
带着木刺的军棍重重地砸下。
血水渐渐晕开,迅速浸透了洁白的里衣。
可受刑之人紧抿双唇,咬紧了牙关,全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在棍棒狠狠落下时,背脊肌肉本能地绷起。
察罕在旁侧候着,委实不忍直视这一幕。
军中处罚向来严酷,毕竟须起到威慑震慑的目的,每一棍都是实打实的重击;而衙门里的杖刑主要是以惩戒为主,下手并不瓷实,也不会真的打死人。
况且现在,行刑的兵士又得了李大人指令,没敢留手。
四十军棍的行刑时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察罕感觉比自己受刑还要煎熬,总算是等到兵士停手,他赶忙上前搀扶。
祁念笑任由察罕扶着,缓缓直起身。
他僵硬地走了两步,突然顿足,突兀地问道:“察罕,我现在这副模样……是不是有些难看……”
察罕微愣,但见祁念笑面色苍白如纸,疲惫且憔悴,浑身肌肉都因疼痛而紧绷着发颤。
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呢?”长睫轻颤一下,祁念笑动了动唇。
这个“她”指代谁人,察罕心里跟明镜似的。
“寒姑娘在您帐内等候呢。”
祁念笑默了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返回自己的居所,而是让察罕将他扶到空无一人的议事军帐里。
察罕小心翼翼将血痂凝结的里衣剥离祁念笑的背脊,这个动作花费了太多时间。伤口处惨状狰狞,纵横交错,直看得察罕触目惊心。
“我受罚之事,勿让她知晓,”祁念笑忽而开口,“也让军中口风紧一些,别在她面前议论。”
“大人放心,末将早已吩咐下去了。”察罕叹气,忍不住问道:“您说您这是何必呢,受了这么重的伤该好生休息,寒姑娘是医者也能照料您,为何还要瞒着……”
“她不需要知道这些。”祁念笑闭上眼,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微动了动。
察罕苦笑一声,摇摇头,转身从药箱里翻找出创药和纱布,先用湿帕擦净祁念笑背上的血迹,而后熟稔地为他包扎起来。
药粉会蜇得伤口生疼,察罕跟着祁念笑久经沙场,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因此每每给祁念笑上药时,见他不动声色、咬牙硬挺着,总不由得心生敬意。
“祁大人可在帐中?”帷幄外,传来小兵恭恭敬敬的问询声。
“何事通禀?”察罕悄悄观摩了一下祁念笑的脸色,遂扬声代他回答。
“祁家姑娘想来看望大人,现下就站在外头呢。”
二人闻言,皆有些愕然。
察罕还握着纱布卷,一头捏在手里,一头还缠叠在祁念笑身上没来得及剪断。他措手不及,一下子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须臾,祁念笑低声对他说:“多缠几圈罢,有劳你了。”
察罕瞠目,顿时结巴起来:“可是,可是那样不透气,岂不是要将伤口都捂坏了……”
“不碍事,再多缠几圈,莫让血水渗出来。”他轻声道。
察罕只得应喏,又将纱布在他胸背多缠绕了好几层,直到不见渗血,这才帮衬着祁念笑将腰间外衫拉上肩头。
祁念笑动作僵硬地合拢衣袍,给察罕递了个眼色。察罕会意,匆忙收起沾血的纱布和衣物,用包袱包起来背在身后。
“进来吧。”祁念笑淡漠地抬眼,佯作寻常道。
随着帷幄被拉开,一双绣履轻轻踏入帐内。
他再次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