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缓缓走至殿中。
底下那些个闲出毛病的女眷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有人不怎出门,便惊羡这大理寺少卿竟是个如此俊美之人,有人却冷哼一声,低声嘲讽道墨少卿再如何好,也不过是个收了那刁蛮郡主的倒霉蛋。
旁人悄悄笑作一团,倒也有几个曾爱慕墨玉的未出阁小姐暗自可惜。
熙攘中,只见墨玉才接过羽箭,却又突然皱起眉头,似是有意一般,不满地朝那些多嘴的女眷方向看去。
明明隔得这么远,还能听见不成?几人这般想着,可是还是忍不住心虚起来,闭上了嘴。
她们父兄虽然都是朝中重臣,可是比起那位少卿和墨中书,到底还是次了些,若是真惹了老虎,也不能白送了自家父兄的仕途。
墨玉收回目光,抬手执起一支羽箭,往铜壶中投去。
一支中。
席中的卿若随着旁人一同叫好。
其实卿若也不知道墨玉是何时会投壶的,而且投得还那般准。
在她印象里,墨玉一直都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从不愿意同她们玩这些,虽然偶尔还挺聪明,比如之前躲猫猫的时候,墨玉总能第一个找到她。
再众人的注视下,墨玉又不急不慢地拿起一支羽箭,再次向铜壶中扔去,须臾之间,铜壶又多了一支箭。
二支中。
墨中书沉稳地抚了抚胡须,看自家儿子的眼神多了一丝笑意。
没想到这才娶媳妇没多久,就学会了投壶,挺好,年轻人嘛,吃喝玩乐,仕途跌宕起伏才是常事,总是那么老气横秋,不像话。
不是正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嘛。
墨玉又拿起最后一支,投掷出去。
随着羽箭坠壶,只听殿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倒地声和金玉落地破碎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齐贵妃的惊呼:“圣人!”
不知为何,圣人突然倒地。身边的宫女吓成一团,盘中的金樽清酒撒落一地。
皇后恍然惊起,慌乱地向躺在地上的圣人冲去,齐贵妃跌坐在地。高晨兴先一步清醒,连忙跑上前,吩咐几个内侍将圣人抬进了后殿。
二皇子高丘鹤和高戚陈显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迟疑片刻才想起来跟随过去查看父皇。
对比之下,高鹿阳要稳重的多,他拉开慌乱失仪的皇后贵妃,一边安排还在宴上的臣子出宫。
圣人一出事,宴上便乱做一团,品阶低的官员带着哭哭啼啼的女眷离了皇宫,长公主让卿易舟带着旁人先离开,自己提着偌大的裙摆,拉着卿辅国跌跌撞撞跟着去了后殿。
圣人被抬去了距离最近的政阳殿,太医们拖着药箱着急忙慌地往后殿赶,御膳房和大理寺的人匆匆赶来查验宫宴的酒食饭菜,赴宴大臣们有的已经离开了,宫侍们来来回回地跑,也不知在忙什么。
圣人方才拿的玉酒樽跌落在地,碎了一角,又被慌乱的宫人踢来踢去,最终滚落到卿若脚边。
她抱着锦盒,站在原地,迟钝地惊醒过来。
往年的中秋宴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皇舅舅的身体明明前些日子还好的很,怎么会突然就倒下了?
太子安顿好一切,又让圣人身边的程总管负责宴会善后事宜,这才面色沉重地往殿后跑去。
卿若喊了一声:“表兄。”可是殿内喧闹得厉害,对方怎么可能听得见。
于是她提起裙子,也想跟过去瞧瞧皇舅舅的情况。
结果还没走两步,就被墨玉拉住了。
“我去看看。”卿若说道,可是一甩袖子,却并没挣脱开墨玉紧握的手。
相反,对方抓着的手反而越来越紧。
“乖,先跟我回去。”墨玉也是同样的面色沉重,一如太子高鹿阳那般。
“可是,皇舅舅……”不知为何,眼泪从她眼角流下。
可能是害怕,又或许是担忧。
虽然皇舅舅偶尔很凶,阴晴不定,可是比起旁人,皇舅舅待她也是极好的。
每年都会赏她很多东西,因为她记不住宫规便特允她带兵器,就算她和身为公主的高戚陈闹矛盾,皇舅舅也不曾说过她。
甚至她婚礼的用度,都是按照历来公主最高规格给她办的。
卿若张了张嘴,那一声声“皇舅舅”终究还是被周遭的嘈杂纷乱给吞干淹没了。
留下的只有墨玉在身边的轻柔安抚声:“乖,先回去,过几日再去看望圣人好不好。”
又一批太医匆匆赶了过来,那药箱里的瓶瓶罐罐在卿若面前哐啷哐啷地一响而过。
“好。”
“阿若乖,圣人洪福,自然会无事的。”墨玉安抚道。
卿若点点头,可是手忍不住收紧,死死地抓着锦盒。卢尘阳和卿易舟跑来说了些什么,卿若只觉得脑子混沌,那些话好像听进去了,可是仔细一想,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卿若浑浑噩噩地同墨玉坐马车回去了。没过多久,墨中书也赶了回来。
同时也带回来了太医诊断的消息:圣人这次晕倒是被人下了毒。
“皇舅舅中的是什么毒,何人所为?”卿若前脚还没回自己个的院子,后脚知道墨伯伯回来了又着急忙慌地跑来了前院,气都没顺过来便接连问两个问题。
原本披在身上的外袍这会子又不知道扔在哪了,一路抱回来的锦盒方才也不记得塞给了院子里的那个丫头。
墨玉无奈地把自己的外衣脱了给卿若披上,柔声安抚道:“莫要急,这时候再慌张也无济于事,定定心。”
墨成礼面色沉重,他一抚长须,道:“方才听太子说,圣人中的是南疆的万蟲毒,至于下毒之人,尚未可知。”
“万蟲毒?”卿若皱起眉,这毒她从未听说过。
“南疆的万蟲毒毒性并大,若是单服下一次,不过昏厥半日,眼生幻觉而已。”墨玉解释道。
卿若点点头,听说毒性不大,这才松了一口气,跌坐在椅子上,絮絮说道:“那便好。”
良久,又问道:“墨伯伯,那我阿娘阿爹呢?可回去了?”
“放心,叔信是同我一道出宫的,至于长公主殿下,还陪在圣人身边。”墨成礼说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边卿若才放下心准备回去休息,结果将军府又派人送来消息。
说是,卿符不见了。
卿易舟一回家就瞧见卿符院子里的丫鬟跪在门口,一个个哭哭啼啼称自己没看好小公子,准备晚上的功夫,小公子就不在院子里了。
整个将军府都翻找遍了,愣是没瞧见卿符的身影。
问了看门的小厮,明明一夜都没瞧见卿符出去,偏偏府上就找不到人影。
卿若才定下的心这会子又慌了。随意穿了鞋子,还没等丫头回完话,一个人拿着马鞭就骑马出了府。
将军府的人已经一律派出去找人了,墨府所有见过卿符没见过卿符的也都遣出去找人。
黎都深夜无眠,皇宫里是尚在昏厥的圣人和哭哭啼啼的皇后妃嫔和皇子公主,皇城市井里则是两头都忙着找人的卿家和墨家。
卿家人从西市街道寻起,墨家从城东赶到卿府附近帮忙寻找,就连卢尘阳听见了消息,也悄咪咪地带了一票下人帮忙寻人。灯火四散,西城满大街都是寻找卿符的下人。
卿若独自打马,从东市奔到西市将军府,围着将军府一圈一圈地骑马寻人。
可是寻到街上的花灯都陆续灭了,从高声呼喊到夜深人静小声低吼,街上除了三家寻人的奴仆,哪有卿符的身影。
卿若瞧见一道寻来的卿易舟卢尘阳,可是在看到对方摇头后,眼里升起的希翼瞬间晦暗了下去。
整整十余年,卿若还是头一遭像这般慌乱。
夜深露重,已入子时,就连卿若的马匹也犯起了懒,拖拖赖赖地越跑越慢,卿若脾气上来了,便索性弃了马,自己借了柄灯,走路寻找。
不知走了多久,从西市卿家沿着卿符平日里熟悉的路寻到东市,卿若两腿已经走到酸软无力,灯烛也已经燃烧尽了。
她长舒一口气,无力地倚着街边酒肆的墙壁滑坐下去,良久终于忍不住捂面压抑着声音哭了起来。
一边呜咽地喊着:“小福,卿符。”
下一秒,就听见头顶传来墨玉同样疲惫的声音:“阿若。”
卿若仰起头,突然看见墨玉怀里抱着的小孩。
“找到小福了。”墨玉说道。
卿若也不说话,捂着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唰地站了起来,她绕到后面看卿符。
只见趴在墨玉肩上的卿符睡得正沉,身上的衣服也几乎干干净净,除了袍角沾了些许潮湿的泥土,而他的手中却死死地抓着一枝枯黄的树枝,嘴里偶尔低低地说着梦话,似乎是喊着:“阿娘,阿娘。”
卿若紧绷的神经在卿符那一声声梦话中断开,豆大的泪水再次决堤,她抬起手恨不得给卿符一个巴掌,可是手再落下的瞬间,还是成了心疼且后怕的抚摸。
夜色朦胧,唯有月色如清水一般,映射在宽敞的街道。
墨玉皱起眉,抬手拂去卿若失了线似的眼泪,又空出一只手将卿若搂入怀中,柔声道:“乖,没事了,找到了没事了。”
卿若压抑着声音抽泣,卿符却丝毫没察觉到自家阿姊的哭声,只是觉得睡得不舒服,揉了揉眼睛,低声呜呜一下,继续睡着。
“你,在哪找到他的。”卿若总算收了眼泪,抬头问道。
“我在城东小丘的那棵合欢树下找到他的,找到时,他还睡得正沉,抱了一路都没醒。”墨玉说。
卿若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卿符手中的树枝,她才看清,那分明是合欢树的树枝,枯黄的叶子几近凋落,她有些想不明白:“这孩子,是怎么自个跑去的城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