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后,楚城幕坐在贵妃榻上,一边用银制的小叉子吃着水果沙拉,一边看着电视里用碟片播放的日本电视剧《一公升的眼泪》,秋锦歌则跪坐在他身后,听从着他的指挥,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按摩着他左侧肩胛骨边上的缝隙。
这几天不知是不是开车的姿势有问题,车子的驾驶座是按苟东赐的习惯调整的角度,两人的体型差距颇大,楚城幕偶尔开一下也懒得换回来,还是说晚上睡觉忘关窗户,不小心受了风,结果就造成了他左侧肩膀这两天酸软得厉害。
秋锦歌的厨艺没得说,当得起一个色香味俱全。只是可能太久没和男人一起吃饭用餐,对于分量没有把握得太好,电饭锅里煲的饭,刚好够一人盛一碗,楚城幕吃完了自己那份才半饱,还好有份水果沙拉可以再填填肚子。
秋锦歌的手因为常年玩各种乐器的缘故,虽然经常用药水泡去老茧,但还是略显粗糙,按在楚城幕穿着衬衫的后背上,手指和衬衫的表面相互摩擦,发出一阵阵让人耳间痒痒的沙沙声。
不过正因为常年玩乐器的缘故,却又使得她的手指很有力道,毕竟古筝古琴的,手上要是没点力气也玩不转,是以秋锦歌哪怕完全没有学习过按摩,在楚城幕的指挥下,也把他按得差点舒服得哼出声来。
“能和我吃到一起去么?”秋锦歌喘着粗气,用手肘按压这楚城幕的肩胛骨,凑在他耳边问道。
楚城幕觉得自己累,秋锦歌其实更累,从昨天中午接到楚城幕说要过来,她除了睡觉的功夫,到现在就没闲下来过。
不仅要买菜买调料,还专门去买了一批全新的餐具,买完餐具又去买裙子,买完裙子又买了一身不同颜色的家居服,回到家就开始备菜,接着又是打扫卫生。刚刚收拾完了碗筷,到现在已经有些很是疲惫不堪了,结果一听说楚城幕说肩膀不舒服,又自告奋勇,帮他按摩上了肩膀。
“你也休息一下吧,还记得呢?有这样的厨艺还担心这个?”楚城幕感觉秋锦歌的鼻息喷洒到了自己的耳朵上,弄得他有些发痒,微微偏了偏头,侧脸看了一眼满脸疲惫的秋锦歌,笑道。
秋锦歌闻言,松开了按压楚城幕肩胛骨的手肘,坐到他身侧不远处,用湿巾擦了擦手指,这才拿起另一把银色的小叉给自己叉了一块火龙果,带着几分撒娇,说道:
“我这不是担心你和我的口味不一样嘛,我平时要保护嗓子的缘故,吃得口味偏清淡,你又是典型的渝州人,口味重,偏麻辣,要是你觉得吃不惯,我下次再调整一下。”
楚城幕闻言有些意外的看了身侧的女人一眼,笑道:“还好吧,你不用刻意将就我,我在吃的上面不怎么挑剔,除了白水煮羊肉,别的我都能接受。话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口味偏麻辣的?”
“你忘了我在你家住过一段时间了?那几天我总得吃饭吧,我上厨房看了看你平时用调料消耗的情况,就知道你的口味了啊!”秋锦歌举着银色的小叉,却逐渐被眼前的电视剧吸引住了目光,一边看着电视屏幕,一边回答道。
一听秋锦歌说起过年那段时间,楚城幕就不由想起了当初自己才回来的时候,在冰箱里看见那包打了速冻的饺子,看起来不伦不类的,当时还觉得秋锦歌的厨艺有些马虎,倒是没想到做饭这么好吃。
“我当初绒花汇那个冰箱里那包饺子是你包的么?”楚城幕看了一眼突然就陷入电视剧情节里的秋锦歌,问道。
楚城幕前世就读渝外的时候,虽然二外选择的日语,却是除了雅蠛蝶和达咩,基本啥也没学会,看秋锦歌被电视剧吸引走了注意力,也不由看了过去,好在日语里夹杂了不少汉字,连蒙带猜,倒也能看懂几分。
现在仔细想想,要是单说作为谋生的技能的话,小语种因为其稀缺性,无疑更为有用,毕竟英语这东西,基本是所高校都会对等级考试有所要求。
像娃娃学到了B2的德语水平,在她这个年纪,哪怕是放到德语系,也是拔尖那一批里的,毕竟德语系大二结束,也就不过B2的水平,更别说她的英语水平还过了专业六级,读写以及口语能力都很不错。
“嗯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过年那个饺子是我模仿我妈妈包的,那时候,我有些想她了。她是渝州人,后来嫁给了北方人,所以在包饺子上,一直在渝州和北方的习惯之间挣扎,北方的饺子呈新月形,而渝州的饺子嘛,一言难尽。”
秋锦歌目不转睛的看着电视屏幕,嘴唇里轻咬着小叉子,小叉子上还沾着些许米色的沙拉酱,配上她那浅粉色的嘴唇,让人忍不住有些会想歪。
“你看得懂日语?”楚城幕踢掉了拖鞋,往身后放了几个垫子,然后屈膝半躺到贵妃榻上,看着身侧不远处,那道时刻保持着挺直姿势的背影,问道。
秋锦歌闻言点了点头,起身从电视柜边上的架子上拿起一个带尖嘴,类似一只棕色小鱼一般的陶制品递给了楚城幕,说道:
“嗯,读书那会儿,大三的时候,我作为交换生,去东京艺术大学留学过一年,我的陶笛就是在那边学的。当初想学这个,就是受了宗次郎《故乡的原风景》的影响,觉得这个音色美极了,后来还一度动了心思自己去烧制陶笛。可惜我学的东西太杂了,光是我们国家的古典乐器就够我花费一生去深耕,陶笛也是学了个基础,就没继续学下去了。”
楚城幕接过陶笛把玩了一下,手里这只陶笛是十二孔陶笛,这种陶笛一共能吹出十三度音,而且看起来也有一些岁月了,哨口的釉面有了些许磨损,比起陶笛其它部位,颜色更是深了几分。
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又把秋锦歌的乐器给干坏一个,楚城幕把玩了一会儿,就把陶笛还给了她,秋锦歌接过陶笛,又放回了刚才的架子。楚城幕这才注意到,陶笛的旁边还有一个梨形的黑色乐器,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东西应该是叫埙才对,看起来和陶笛相似,可实则完全是两个东西。
这女人在音乐上的涉猎也太广了,楚城幕不由暗自摇了摇头,自己这个只会玩吉他,会点儿简单钢琴的选手,在她面前,就如同小孩子和大师相比似的。难怪一眼就看出来那些曲子有问题了,要知道李容从小也有专业的学过音乐,他却没有丝毫这方面的怀疑。
“这里在说什么?”楚城幕指着电视问道。
电视屏幕里,一个十多岁模样,长着一颗小虎牙,穿着水手服的女生,正站在讲台上,对讲台下的同学说着什么,从面部表情上,看得出来她很抱歉,可惜这一段日语掺杂了太多的平假名,楚城幕连猜都无从猜起。
秋锦歌放好了陶笛,看了看电视屏幕,用眼神询问了一下楚城幕,经得他的允许,然后坐到他身侧,轻轻的靠在他屈起的一条大腿上,看着屏幕,一字一句的翻译道:
“我想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的病是治不好的,好像也没有治疗的方法。被医生告知总有一天我将不能走路、站立、说话。在这一年里,理所当然能做的事情变得一件一件不会做了。”
“在梦里中,我能和同学一起说话走路,一起打篮球,尽情的奔跑。但一睁开眼,只有不能再自由活动的身体,每天都在变差。为了不摔倒,要怎样走路才好呢?要怎样才能快点吃完便当呢?怎么做才能不介意别人的眼光呢?我不得不在脑中一一考虑这些,生活下去。”
“上高中,上大学,去工作,这样描绘出的未来,已经不可能实现了,找不到生存下去的道路,连微小的希望也看不到。因为生病,我的人生被毁掉了,好几次我都这么想。但是,但是,虽然很悲伤,但这是现实。不管怎样哭泣,也逃避不了病魔。就是想要回到过去,时间也不会倒流。所以,我想,一定要自己喜欢上这样的自己。”
“然而自从身体变成这样之后,才体会到许多事,家人只是陪在我身边,就让我觉得很可贵,装作若无其事,帮助我的朋友们,你们的手非常温暖,拥有健康的身体,只是如此就已经很幸福了。虽然生病了,但也并不是只有失去。”
“身体变成这样的我,就算是我,被人说是残疾,背着包袱的我,我就是现在的我,我会抬头挺胸的活下去。因此,我自己决定了,要去养护学校,虽然和大家生活的地方不一样。今后我想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一步一步的寻找光明,直到我能像现在这样微笑着说话为止,我最少需要一公升的眼泪。”
秋锦歌才翻译到一半,楚城幕就坐了起来,看了看电视里那个笑中带泪的小女生,又看了看身侧因为自己坐起来,就顺势靠到了自己肩膀上的小女人,突然觉得电视剧里那个小女生的笑容,是如此的刺眼。
秋锦歌翻译完了这一长段日语,把电视剧按了下暂停,沉默了良久,才眼睛红红的看着楚城幕,解释道:
“这部电视剧听说是由真实的事件改编的,故事的主人翁已经不在人世了。刚才说话这个女孩子叫亚也,因为患上了无药可治的脊柱神经方面的疾病,给一起上学的同学带去了不少麻烦,这一段讲话,是她在离开学校前,对班上的同学进行告别。”
“难怪这个片名叫《一公升的眼泪》,我看了好几集了,每一集都看得我哭得稀里哗啦的,要是全部看完,我怕是真得流上一公升的眼泪。不过有时候想想,这世上真有这么坚强的女孩子么?她才十五岁,就能做到如此坦然的面对注定走向死亡的人生,而我都三十岁了,却依然做不到坚强。”
楚城幕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把依在自己肩膀上的秋锦歌扶得坐直,这才起身,伸手拿过茶几上的影碟机遥控器,点了一下弹出,然后取下了碟片,装回盒子里,轻声道:“她坚强是因为没有退路,才不得不坚强,你看但凡要是这病有得治,你看她还能做到这么坦然不?一会儿我把这片子带走了,以后你也不准再看了。”
秋锦歌明显还没适应楚城幕生活中的霸道,有些不满的说道:“凭什么啊,我都看了一半了,我还想知道结局呢!”
楚城幕把装碟片的盒子放到自己的手包边上,准备一会儿离开的时候,一起带走,看秋锦歌还噘着嘴对自己表达不满,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不凭什么,就凭我是楚城幕!不知道结局有什么不好的,没有结局,就意味着有很多种可能,你大可以给这个小女生补充一个你期许的结局。再说了,你本来就够丧的了,还一天到晚尽看这些东西,难得今天看见你开朗一些,我可不想被你坏了心情。”
秋锦歌一听楚城幕说被自己坏了心情,伸手抓起了贵妃榻上的薄被,然后缩腿坐到了沙发上,把自己裹在薄被里面,露出一个还挽着发髻的小小脑袋,偏着头,看着楚城幕,莫名其妙的嘿嘿嘿傻笑了两声,道:“楚城幕,我能影响你的心情么?”
楚城幕闻言有些好笑的看了看这个突然乐得跟个小孩儿似的女人,笑道:“一直都可以,怎么这么看轻自己?忘了当初我可是为了救你,差点豁出去了性命!”
“可当时你还救了李容的呢,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你过来坐我边上好不好?”秋锦歌从被子里伸出一只纤细白嫩的胳膊,朝楚城幕招了招手,说道。
楚城幕坐到秋锦歌边上,中间隔了些许的距离,笑道:“我只救了李容一次,可救了你两次,忘了那次在大雨里,哪个傻子差点跳江了?现在还敢去跳不?”
秋锦歌侧头看了看楚城幕,不知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快速往楚城幕的裤裆瞄了一眼,突然扑哧一笑,道:“不敢了,大老爷你说得多可怕,又是死无全尸,又是脑袋磕石头上了,脑浆子溅一地啥的,害我的古筝丢了都没敢去捡回来。”
“不敢就好,生活中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等着你去发掘,别老是想着死啊活的,你现在满了三十岁没?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没有注意到秋锦歌的目光,楚城幕伸手拿过装水果沙拉的玻璃盆,叉了一块哈密瓜,说道。
“可是我总觉得我的日子一眼就看得到头了,我对于未来的生活也缺乏动力去改变,总觉得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说起来,自打从京都回来以后,我都好久没去公司报到了。”秋锦歌微微垫起屁股,伸长了胳膊,从茶几上拿起自己的小银叉,扎了一块去了核的苹果,说道。
楚城幕闻言愣了一下,总感觉这番话似乎似曾相识,仔细翻找了一下记忆,才想起当初第一次和仲卿卿见面的时候,她也说过类似的话。
不过和秋锦歌不同,仲卿卿面对一眼看得到头的生活,选择了努力去改变,而身旁这个看起来很是容易知足的女人,却缺少一颗直面未来的强大内心。
“说起生活中的美好,楚城幕,我想去西芳寺呢,你要是什么时候有时间了,能陪我去看看么?我在东京呆了一年,好不容易去了一次还被赶出来了。到时候我在苔原的石径上,给你弹琵琶,怎么样?”
秋锦歌看了一眼身侧愣神的楚城幕,小心翼翼的问道,她有些不敢确定自己在楚城幕内心的地位,总觉得这个大男生,哪怕就坐在自己身侧,可始终有一种抓不住的无力感。
“西芳寺?位于日本京都那个苔寺么?听说要预约啥的,还得赶上雨后才能好看,你喜欢那里?”楚城幕回过神,问道。
西芳寺,是一座归属于临济宗的禅寺。其开创年代可以上溯到奈良时代(约一千三百年前),目前的建筑是历应二年(1339年)由当时闻名的庭院设计大师梦窗国师复兴建造的。
与一般常见小巧玲珑的禅庭不同的是,苔寺的庭院面积广大,有三万五千平方米,整个庭院被青一色的苔藓所覆盖,展目望去,绿意盎然,美不胜收,因此被赋予了“苔寺”这个雅号。
秋锦歌看了看楚城幕的神色,发现他没有拒绝的意思,这才解释道:
“倒也说不上喜欢啦,我对于寺庙什么的无感,当初在东京做交换生那会儿,明明都已经邮寄了往返明信片了,可进寺了,却非要我用毛笔抄写《延命十句观音经》,当时我还挺年轻气盛的,就没抄,结果让那几个日本和尚给赶出来了,现在想想,感觉还是有些遗憾。可如果还想去的话,单凭他那个往返明信片的规矩,在日本没有固定房产的人,就很难有机会再进去了。”
楚城幕闻言一乐,笑道:“没想到你这胆子小小的样子,还有这么彪悍的过去,行啊,等我啥时候有时间的吧!”
“那就一言为定了?过了考察期我们就去那边好不好?”秋锦歌笑眯了眼,问道。
“就这么自信?年底的话,应该问题不大。”楚城幕点了点头,应承了下来,一场异国旅行而已,虽然他有些民族主义的倾向,但还不至于把一场旅行都弄得上纲上线的地步。
“楚城幕!”秋锦歌突然叫了一声楚城幕的名字。
“嗯?”楚城幕往后靠了靠,靠在了沙发垫上,应了一声。
“你说,让我去给她改写结局,我想了想,我想把她冻起来,现在美国那边不是有提供冷冻人的服务么?然后等到未来医学昌明的时候,再把她解冻了,怎么样?”秋锦歌也学着楚城幕,仰躺到沙发靠背上,侧头看着身旁近在咫尺的大男生,问道。
“不怎样,且不说冷冻的技术过不过关,未来解冻以后还能不能醒过来,真的等到若干年后,她苏醒过来,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家人,朋友,爱人,都不在了,就剩她孤零零一个人,那种孤寂感,怕是比死亡更可怕。”楚城幕把手枕到脑后,叹了口气,说道。
“楚城幕!”
“嗯?”
“遇见了你,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