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月依旧没等回即墨江年,倒是等来一辆无比华贵的宫车。
宫车是双轮六驾的金辂车,镶金嵌银的雕花车厢顶上,撑着一柄硕大的圆形黄罗伞。
当金辂车被宫中宦侍前呼后拥,停于杏芳堂门口的长街上时,街上的厚厚白雪将其映衬得分外金碧辉煌。
宫中宦侍宣了圣谕,宋卿月进宫面圣,月泉兵将自然不敢违逆,只是,跪在宋卿月身侧接旨的宋玉书,很是紧张。
宋玉书身子抖若筛糠,浑然不顾身站满宫中宦者,他伸出手捏紧她的胳膊,小声叫她:“卿月……”
她轻轻拍了拍宋玉书的手,接旨领命,起身随在宦侍们身后,又被请上那辆辂车。
这种辂车她见过两次,一次是在郦阳城,安王仪驾经过,一次是安王归京。
只她从未料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坐上这般的帝王坐驾,进宫面对自己全然未知的局面。
一入永安宫,宦侍便为她换了顶御辇,坐于八人抬的步辇上,宋卿月发现原来红墙碧瓦后的皇宫,竟然如此之大。
永安宫她来过一次,那次是宋玉书进宫为皇后娘娘看诊。
只那次入宫时天色未明,且是从后门而入,未能得窥全貌。
这次,她算是将这重重宫禁看了个遍。
遥遥遍觑,宫禁内连绵苍山负雪,玉溪碧湖凝冰,皑皑白雪积压金銮,飞檐遍悬冰凌。
明明好雪景,偏她双目空空……
传召未说所来何事,纵她这几日被折腾得脑中一片空白,依旧知悉定与即墨江年有关。
只她两只手重重互掐,掐得指腹上甲痕深深,依旧想不出会面临何样的情形。
一路迷茫里,这顶御辇入了一座宫殿,又引她入内安坐。
处身于绘彩描梁的宫阙、香烟袅袅的殿堂,虽内间温暖如熏,可她坐宦侍指引的紫檀木椅上,身子依旧轻轻颤抖。
她不过一介平民女子,也不过生得些许蒲柳之姿,却因自己一场婚闹,引天子亲召……
有宫娥为她呈上茶饮、糕点后退下,随之,来了个绛紫衣带的宦员。
宦员生得清秀白净,年不过二十,臂揽拂尘望她笑盈盈走来,待近了拱手道:“宋娘子好!我名张子根,为陛下身边的内常侍!”
宋卿月忙站起身,一福回礼,“民女见过张常侍!”
张常侍笑着虚一按手,示意她坐下后自若道:“今陛下相召,是因靖西王纵马毁婚,强掳民妇的大案。”抬睫一觑她,“陛下震怒,靖西王被责罚三日,现仅吊着一口气。”
宋卿月腾地站起身,看着这个笑吟吟的张常侍,煞白了脸。
即墨江年进宫前恐吓她,说是她与崔康时的婚事不许她插手半分——他就是这么处置的?
处置到一入皇宫,就将自己折腾得只余一口气?
她僵硬着笑问:“都受了、受了何样的刑罚?”
张常侍挺了挺腰背,神情得意,“倒也未打、未骂,也就是扒光了衣服,丢在冰天雪地里,没吃没喝地跪了三日!”
宋卿月心疼得眼前霎时泛黑,手扶上身侧的案几才勉强站稳。
时处凛冬,这几日又是大雪,她冷得身裹厚毛兔氅,纵于屋内置了火盆亦瑟瑟发抖,缩头缩手。
——即墨江年却被扒光衣服冻了整三日?
她早先便听宋玉书讲,天子对惠妃母子二人冷漠无情,今即墨江年九死一生归来却又犯事,如此冷酷以待,像是天子觉得丢脸,欲索了即墨江年的命去。
张常侍见她惊愕走神,拿眼风觑着她又道:“靖王也是个犟性子,冻得半死也要逼陛下赐婚,口口声声说与宋娘子互许了终身,气不过与宋娘子阴差阳错,才昏了头脑抢的亲。”
宋卿月怔怔听着……
她想起即墨江年满眼戾气、流着泪道:“我不管你愿不愿意嫁我,也管不了你是不是已为人妇——你必须得是我的!”
随之,她眼中泛起泪雾,怕于张常侍面前失态,唯有阖上双目,长睫轻颤。
宋卿月未与即墨江年互许过终身,倒是他曾说过要对她负责,可在他临行前,她向他求证关系,他却顾左右而言它……
张常侍见她情形,便又道:“只要宋娘子写了供词,确认与靖王并无前情纠葛,对靖王也并无情意,靖王这强掳民妇的罪名便能成立。”
说完,内常侍一挥拂尘,指示身后的小宦官呈来纸笺笔墨。
方要开口指示宋卿月书写供词,孰料却被她死死抓紧了胳膊,目光急切问:“还请内常侍示下,如何个严惩法?”
张常侍微一躬身道:“若宋娘子被靖西王玷污了清白,枭首示众以平民愤是免不了的!这几日阖城罢市,上京民怨沸腾,陛一向禀公,自会重判。”
宋卿月心跳得厉害,脑中一片空白,颤声:“……枭……首!”
张常侍笑慰:“娘子夫家博陵崔氏,那可是上唐第一大良善之家。今靖西王恃强凌弱,犯了众怒,陛下定会给娘子、给崔公子一个好交待的。”
说完,张常侍一挥拂尘,一指宦侍铺好的纸笺。
“陛下爱民如子,宋娘子莫怕,只管将供词如实写来。一待靖西王罪名确立,不日便会于宫门外枭首示众,以便遣散宫门外讨要说法的百姓。”
随之,宋卿月被宦侍们轻轻按坐下,他们又将蘸了墨汁的笔塞入她手中。
“对了,不知宋娘子可识字、能书文?”张常侍细心问道,“如若不能,宋娘子口述,我等代劳便是。”
宋卿月擎着笔,手滞于纸张上方……
她手抖得厉害,一滴一滴浓墨坠下,晕污了纸笺,便是宦侍再换一张,她依旧落笔不下。
“宋娘子?”张常侍语气平和地提醒,“莫误了时辰,这供词还待呈与圣上过目。”
“张常侍……”宋卿月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她哆嗦着嘴唇问,“如何才能减轻靖王责罚?”
张常侍静看她的泪脸须臾,抬手揉了揉鼻子道:“莫不,原宋娘了与靖西王果真有一段情事?”
情事?宋卿月不知她与即墨江年那一段,算不算得情事。
她只晓于上京那一路,炎炎盛夏,即墨江年一身汗一身泥地背着她艰难跋涉,不离不弃,跪医乞食……
只晓他说过要养活她一辈子,后来湖中那一吻后,他又说会对她负责。
宋卿月喜欢即墨江年,喜欢他那双清澈而不含杂质的朗朗眼眸……
彼时他为省下口粮,误食致幻的蕈菇,她使他吐尽毒菇后,伏于他身上,近看他清澈的眼睛。
那刻,他静望她的眼睛里坠入了月亮,落满了星辰,干净而明亮,耀出清辉一片将她融融包裹。
她双手轻捧住他的脸,噙着泪对他说,“柳无恙,我们都得活着!”
可眼下他千里迢迢奔回,为一践付她的诺言却闯下大祸,性命不保……
难抑的哽泣声里,宋卿月噙着泪细细想来,若这都不算情事,那还有什么经历能算?
耳边响起一声幽幽长叹后,她恍惚着泪目听得这位内常侍道,“若想减轻靖王罪责,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霍地泪目以望。
张常侍手抵鼻下轻咳,“宋娘子与靖西王若有过往,互许了终身,便将情向深处述,意往浓处描,只要笔下足以感天动地,毕竟人非草木,应许能打动圣意,酌情减轻责罚。”
宋卿月抬袖抹了一把眼泪,坐下后怔怔提笔……
望着眼前更换过的干净纸张,她于脑中搜肠刮肚,准备倾尽她腹中不多的笔墨。
只她这一写,竟然从晌午写至日暮。
宋卿月从不晓,不过短短半年时光,原她与即墨江年,有如此多不可略过的过往!
她从与他初见写到上路,从上路写到与他失联,从将他寻回又写到再次与他离别。
后来,她又细细写了他不在身边后,对他的日日惦念,夜夜梦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