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当日,崔康时醒来天已入暮。
崔府仆奴怕他多思多伤,闭门阖窗,不让他看到外面杯盘狼藉的庭院。
经由郎中诊断后,郎中告诉他,胸上肋骨折了三根,但无伤性命,养一养肋骨便会愈合。
只是兜头那一拳砸到后脑,于他颅内有些震荡,最好静养几日莫要妄动。
崔康时半倚着榻背,抑着腹间呕意,交待了老管家钟裕一应杂事,待钟裕领命而去后,珍娘被仆妇牵着手,抽抽泣泣跨入屋子扑到榻边。
因身高不及,珍娘抱着他靠近榻沿的腿哭:“娘亲被抢了,爹爹也被坏人打伤了,呜呜呜!”
他淡拧了眉,微愠望向仆妇,仆妇吃吓,瑟缩道:“前头珍娘闹着要揭宋娘子盖头,奴没能追及,被她看到了……”
崔康时动了动身子,忍着胸口剧痛,将珍娘牵近身边。指腹柔柔抚着珍娘的泪脸,他笑逗道:“放心,娘亲跑不了,爹爹回头就帮珍娘抢回来!”
珍娘嫩乎乎的小手捧上他的脸,抽泣着摇头:“不要了,珍娘不要娘亲了,坏人太凶,他们打爹爹!”
崔康时待欲将珍娘抱起,方一动身才想起胸口的伤,遂抚着珍娘的头道:“坏人打了爹爹,可是爹爹也好凶,一定打回来,可能不吃了亏!”
柔柔说完,他凛冽了眼风。
作为博陵崔家长公子,当着阖城名门勋贵之面被即墨江年抢亲,还被打伤……
他手虽抚着珍娘的头,目光虽温柔如水,心上却已生出万刃千锋!
他不仅要完璧无瑕的将宋卿月夺回来;挨的打,他也要十倍百倍地索回来。
哪怕,那人是威名赫赫的靖西王!
崔康时从不吃亏,钱财上不吃亏,更何论被人羞辱至此……
夜半时,钟裕带人自杏芳堂转回,同他说了宋卿月的话。末了,钟裕低道:“夫人说,她未受侵辱,让主君放心!”
崔康时揪着的心终于落了一半!
他倚着榻背,目光望出窗口,神识消融于窗外大雪纷飞的冬夜。
他是个商人,除了锱铢必较,寸利必争外,于挑选货物材质、品相上,他还有着些许洁癖与完美苛求,是以极为挑剔。
宋卿月是他笃定要相伴余生的人,既他花了不少心血娶她,那她每一根发丝都得归己所有。
犹记初见宋卿月,她俏脸生寒地从他对面走来,似一株落了雪的吐蕊红梅,冷冽而浓艳,不可方物!
后来于马车上,他又问出她成亲五年依然为完璧之身。纵他是个君子,却也是个男人,不得不说,当即他便心思大动。
宋卿月肖极了李慕儿,若能娶她进门,不啻于同李慕儿又重活一场,重温鸳梦。
李慕儿碧玉年华嫁他,一切初次皆是与他同历。懵懵懂懂的少年夫妻,从窘迫羞涩的初试,至交颈相叠的缠绵。
——以至慕儿逝世三年间,他眼中望不进任何人,直至宋卿月出现。
所以,他愿意许宋卿月一年之期!
能满足他所有愿望的宋卿月——值得他慢慢等候。
虽这头放了心,崔康时依旧一宿未眠,静等朝堂之上传来好消息。
翌日午时,在尚书令府上等候消息的府卫回来,带回的消息让他蹙深了眉头。
沈明仕让府卫与他带话,说是弹劾折子尽呈,但此案被圣上于朝堂之上压下,不知圣意何为,沈明仕也不便带群臣再向圣上施压。
既然指望不上这帮食他财,谋他利的奸吏,他便让钟裕着阖城商行罢市。
全上京百业千行,不说他崔家背后尽皆插手,三四成总是有的。用这三四成商行带动其他商户,一股急波骤浪总是要掀一掀的。
否则,朝堂之上那个皇帝老儿真当他崔家无人;而那个与他有夺妻之恨的靖王,只当他是个尊养于室的蛀钱虫。
是以,于他大婚翌日起,他使上京城罢市两日,亦着有崔家背景的商户带动百姓围堵京兆府与宫门,一博公道。
只他没想到两日之后,宫中竟然毫无动静!
于是,崔康时乘一顶软辇,径直入了皇宫西廊朝堂,被金吾卫引领着,于软辇上接过鼓锤,敲响了闻登鼓。
他博陵崔氏虽为商户,数百年来无数次与上唐共历难关,每有灾荒,无不是出钱出力。
便是当今圣上即墨承彦,亦数次受惠于崔家……
崔康时想看看,看看这位老皇帝面对他这个崔家长公子,面对自己强掳人妻的儿子,到底能不能做出足平民愤之举。
纵罢市一月,三月,五月,舍却崔家半年营收,他崔康时也要将丢掉的面子找回来!
……
温泉殿内,半裸着身子跪罚雪地晕倒后,即墨江年再次被惊慌失措的小宦侍们架起手脚,“哗啦”一声,轻轻滑放入弦池内。
三日折腾,他已生起了高热。
即墨承彦显然怕折腾死他,也给他吃、给他喝,但他已然吃不下任何东西,好在还有参水吊着气。
待再次从温池内苏醒,他不得不感慨,即墨承彦够狠也够无情!
背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后,他便听到即墨承彦忍着气性的声音,“现在事主敲了朕的闻登鼓。你说说看,朕是从了他的诉求,还是依了你的指望?”
他霍地转身,双手扒至碧玉池沿,上望居高临下看他的皇帝
想起那位珠圆玉润、气质温雅的崔公子,心下惊慌地默了默,他果断做了选择。
“臣可交人,也可放过沈氏与皇后,但陛下须将宋卿月赐婚与我!”
即墨承彦缓蹲下身子,笑问:“人在何处?”
即墨江年喟长一叹,不甘地眨着挂满水珠的长睫道:“如陛下所言,由卫公看守,人在天香楼!”
即墨承彦愉悦一笑,又不解问:“那个女人就那么好?你如此认定她,安知她能如此认定你?”
即墨江年喉结一动,艰难咽下一口口水,不甚自信却又强硬道:“臣笃定!”
“如此,朕有了决断!”即墨承彦站起身,垂眸望他。
即墨江年脸上喜色渐涌,庆幸没白挨冻。
即墨承彦却半笑不笑道:“既然崔康时找上门来,朕便当你二人之面提审宋氏,也好让朕判上一判,她当判与谁人!”
即墨江年震怒了眉眼,“……臣不服!”
即墨承彦转身徐离,“数日来阖城罢市,千百人向朕讨要公道。朕为天子,既要平民愤,也得让那个什么崔公子,对朕的处置无话可说!”
“哗啦”一声水响……
水池里,即墨江年恨恨一掌挥下,击起池水“千层浪”。
即墨承彦步出帐幔后,负手立于殿门口,静望纷落于庭院的大雪。
默了良久后,他向随侍身后的小宦官道:“带崔康时来温泉殿见朕!”
待小宦领命而去后,他又阖目思索良久,便着宦侍叫来内仆局书令吏。
“派辆宫车接个人,将那个叫宋什么女子?”他扭头问侍立一侧的内常侍。
“回陛下,名宋卿月,现于含光门大街的杏芳堂!”内常侍忙应。
“对!去将那个名宋卿月的女子,用朕的宫车接至紫宸偏殿暖阁内,待朕亲诏!”
“诺!”内仆局书令吏应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