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月怔忡了双眸,心间彻底凉透。
缓转身子上了马车,车厢内坐着两位她熟悉的崔府仆妇。
她望她们一笑,二仆妇牵起袖子拭起了眼角。
“宋娘子受委屈了!”
“能见宋娘子好生生出来,奴们也高兴!”
珍娘马上拱入她怀里,她将珍娘搂住,扭头问:“我现在是直接去你们崔府,还是去哪儿?”
二仆妇愣了愣,破泣为笑,兴奋地七嘴八舌。
“三聘六礼未走完,宋娘子自然是回自家香坊。”
“宋娘子面慈心善,奴们也高兴崔府添入您这样一位主母。”
“主君正在大筹婚典,听管家钟伯说,届时京城内各大高门贵邸皆会来贺!”
珍娘也听得兴奋,搂着她的颈子撒娇道:“爹爹说,亲生的才是真正的亲,让我不要缠宋娘子太紧!爹爹与宋娘子拜堂后,将珍娘塞到你肚子里吧,亲自生我一回!”
宋卿月错愕了目光,静静看着怀中的小肉团子,神色惆怅。
当初她嫁与晏元良,一顶四人小轿便将她抬入晏家的门,她从不图什么风光大嫁,唯求两情相悦。
眼下看来,两情相悦终归非她能享之福分。
未回应仆妇们的话,她轻道:“听狱卒说,我那表哥先半日被放出府狱,那便去杏芳堂。”
……
去尚书令府的马车上,老管家钟裕分外沉默,崔康时亦不言不语。
尚书令府将到之际,老管家才开了口,“主君,为了宋娘子,付出的代价会否太大?”
“不关宋卿月的事。我们崔家近百年早与沈氏株蔓相缠。此前不掺和他们的破事,是因靖王尚在。而今靖王身死,纵使圣上再不情愿,这江山早晚是安王的。”
靖王在时,身后虽无沈氏之权势,但那人仅凭自己本事,威隆朝野与边关。
且,当今圣上迟迟不立安王为太子,崔康时自然不敢将崔家阖族前途系上沈氏的船。
钟裕淡蹙了半白的眉头,“既然沈氏已稳坐江山,真不知他们暗地里还折腾什么!”
“即墨氏可不止圣上这一脉。圣上也不一定非要传位给自己儿子。沈氏手中无兵权,圣上又久不立安王为太子,沈明仕心中自是不安,建军铸甲不过以防万一。我们崔氏惯做生意,当懂得看准时机锦上添花。”
钟裕揪心依旧:“圣上发现我们崔家与沈氏共谋,崔家阖族上下千人……”
崔康时无奈一笑,打断道:“拖到靖王死前不入沈氏毂中已是不易。眼下没了靖王这个掣肘,纵我们不上沈氏的船,沈氏也会想办法绑我们上船,不过早晚而已。”
钟裕默了默,犹犹豫豫转言:“此前,老奴将主君与宋娘子谈话听了一耳。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崔康时向他这位老管家略一颔首。
“我看这宋小娘子有些不知感恩。这才出狱,就直愣愣向主君打听如何还情。”
崔康时淡漠了眼风,轻声:“收好婚书便是!”
钟裕默一颔首。
崔康时人静心难静,他于身边翻找一通后,冲同车的婢女道:“铜镜何处?”
婢女闻听,立时打开一木匣,取出铜镜双手递过。接过后,崔康时就着铜镜细细自顾。
虽说他貌不及晏元良阴柔俊美,但好歹也是唇红齿白,明眸雪腮,脸庞有着珠圆玉润的柔和。
一句面如冠玉,玉树临风……他还是当得起!
再说了,他一不缺钱,二不缺貌,不贪女色不贪杯,日久见人心,假以时日,宋卿月总能发现他的好。
……
宋卿月于杏芳堂前下的车,婉拒了崔府仆女与珍娘进馆。她们也识趣,便吩咐车夫驶车回府。
下雪天,天气颇显阴沉,虽是晌午,杏芳堂里依旧掌了宫灯,堂内一片温暖淡黄之辉。
离馆这些时日,杏芳堂的学徒们没作鸟兽散,对外宣称林郎中出了远门。
还各凭本事,将老师宋玉书所授用上,看诊开药不停,没使杏芳堂歇业。
雪大无患者,堂内学徒们安静自各寻座看书,却不见宋玉书。
掸了掸大氅上的雪,宋卿月一提裙摆跨入堂馆,学徒们纷纷望来,一见是她,忙都站起。
宋卿月出狱便直奔杏芳馆,未及沐浴更衣,蓬头垢面的样子,看得学徒们眼眶泛红,纷纷向她无声颔首。
她笑眯眯问:“先生在哪处?”
“在后院屋中!”有学徒轻应。
宋卿月笑着颔首一应后,路过馆堂,穿出后院的门,径直站到了宋玉书的屋外。
屋门是紧闭的,但窗户却大开着。她转到窗户处往内一望,见宋玉书正伏案缓书。
宋玉书披散着头发,发络犹滴着水,显然是将将沐浴罢。
他换得一身浅绿圆领长袍,披着件洁白的兔毛边斗篷,神态安宁。
乍然望去,似一朵沾了晨露的茉莉花,清雅素净。
“宋玉书!”宋卿月直呼他的名字。
宋玉书惊一抬头,一见是她,忙搁笔起身开门。
兄妹二人一内一外静静相望,缓缓地,双双眼中都蓄满了泪。
“是我不好,将你牵扯进来!”
“是我不好,不能护你周全!”
二人异口同声讲出,默了须臾,便都涩然笑了。
“快进来,外面雪大!”宋玉书柔声。
宋卿月径直入屋,待站到书案前时,瞥见将才宋玉书落笔的纸笺。拿起一看,却是些成双成对陪嫁物品清单。
宋玉书清咳一声:“你十日后便要出嫁,就我这么一个兄长,也来不及精细准备……”
宋卿月眼泪立时漫出了眼眶,转过身子背对宋玉书道:“崔家富甲天下,什么都不缺的。”
“叔婶待我恩重如山,我却没能力保护你……”宋玉书喉头哽咽,“这点小事,便让我这个做兄长的尽上一尽心吧!”
她抽了几下鼻子,说不出话,便重重点了点头。
“我……签了那纸婚书!”宋玉书已是泪流满面,“卿月,你不会怨我吧?”
“怎么会?”她带着鼻腔重重摇头,“我往后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宋玉书抹了把脸往屋外走,“我去给你烧水,你漱洗一回,你那屋里有干净衣裙!”
“宋玉书!”她转过身子叫住他。
宋玉书红着眼,流着泪停下脚步,却没敢回头看她。
宋卿月哆嗦着嘴唇轻声:“你也老大不小了,娶房妻室吧!”
“……好!”宋玉书应声而出。
沐浴后,宋卿月没回浮香辉月,此后数日,她皆住在杏芳堂。
她需要时间来缓一缓,缓一缓自己即将再嫁,一嫁便做人娘亲这件事。
崔氏财多势广,家中积金累玉,嫁入崔府想来是一世衣食无忧。
崔康时虽时年三旬,却面如冠玉,儒雅温良,从初遇至今,对她礼敬有加,从无过分之举,也算是良人一个。
只是,她总坐在院中积了雪的石凳下,呆望着眼前的“玉树琼枝”出神。
眼前这株海棠树已果叶落尽,枝桠上满积白雪,冬日暖融融的光照里,晕散开雪玉晶莹的光华。
彼时,正是于这树海棠树下,“柳无恙”从不远处的伙房端来食盘,将饭菜一一布在她面前的石几上。
然后,他略抬起因做饭,热得汗涔涔的脸,冲她的屋子喊,“宋卿月,出来了!”
喊完,他便取下搭在肩头的抹布擦着手,笑吟吟看她从屋子里奔出……
“卿月,崔公子来了!”忽背后响起宋玉书的声音。
宋卿月自回忆里惊回。
一扭头,便见宋玉书领着崔康时从医馆后门走进院子。
她慌乱从袖中掏出一方罗帕快速地抹了抹眼角,这才站起身来。